春风渡关山_作者:丧心病狂的瓜皮(195)


  “我出自儒门,正所谓君子弘毅,当为万民立言、为万民承担,数十年兢兢业业地辅佐三代帝王,只盼不负这门先贤代代相传的治世之学,如今到了风烛残年,却不曾想大周竟会让我忧思至此。”
  老者本是颇为精神,可是此时说到这里时,枯瘦的手指却不由自主微微颤抖了起来,他佝偻着身子站了起来,低声道:“宁亲王,今日请你将金剑收回,不为别的,为的是叫皇上心中存一丝忌惮,更是要叫你安心,言弘命不久矣,但临死之前,即便是死谏,也会对皇上阐明厉害。你乃是大周唯一的冠军侯,万民心中的镇国柱石,这根柱石仍是要为大周、为皇上立着的。你我即便不为师生,也为同朝之臣,大周数百年基业,万万不能毁于本朝。纵是心中有所不忿,但是为臣之道,终究是忠字为先、江山社稷为先——宁亲王,此中要害,你务必要细细思量。老臣死后,你还有大周宗亲,仍是要与大周同心、与皇上同心啊。”
  说到这儿,言弘双手执礼,深深地躬身对着关隽臣行了一个大礼。
  关隽臣沉默地看着面前这垂垂老者,一时之间,心中竟觉得一片空茫。
  当世大儒,至死亦是要守住这“忠”字的。
  他缓缓地站起身,与言弘相对行了一模一样的大礼。
  一礼完毕,他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而是转身向梅园的木门走去。
  吱呀一声推开木门后,他忽然回过头,看着言弘平静地道:“老师,您曾说,儒学乃治世之学,非帝王之学,当年我总是不明白其中分别,只是今日一叙,我竟有了些明悟。”
  他不待言弘回答,就一字一顿地道:“我乃大周子民,为大周流尽血汗、拼下冠军侯的声名,却成了一生的枷锁,被皇上猜忌至此,仍要叫我尽一个忠字。”
  “削藩,口口声声说的是为民,可是当真如此吗?国库虚空、民心不稳,龙位亦不稳,为民是名,帝位永固是真。”
  “我仍称您一声老师,只是少时学的学问,如今想来却总有些不通之处,想来这一生都不能思量分明了。——儒学既为治世之学,三纲五常管束的是谁?拱卫的又是谁?治世之学,为的是万民;帝王之学,为的是皇上!
  “鞠躬尽瘁七十年,老师——如今,您还分得清这一生伏案而作,究竟为的是民还是皇上吗?”
  关隽臣声音很轻,他问完最后一句话,悄然离开了梅园。
  而言弘呆呆站在红梅树下,须发皆白,身形佝偻如虾米。
  在他背后的门廊上方,仍还悬着一块古朴的牌匾,书着四个方正大气的楷书——
  三代帝师。
  ……
  ……
  关隽臣手中捧着沉重的金剑,一步步自梅林之中走了出来。
  上车辇前,他仰起头看向如今这寒冬时节罕见的万里晴空。
  只见和煦暖阳穿过重重云层,明晃晃地洒在他的锦袍上,竟使他有那么一刻感到内心很是平和安定。
  他又忍不住想到了晏春熙——
  即便如今脚下的路已行到了此处紧要万分的关头,他站在这一片白雪红梅之间,却仍有那么一会儿,他的脑中想不起半点权谋纷争,他只想着晏春熙。
  想着晏春熙扑在他怀中的感觉,轻轻的、软软的。那少年是上天恩赐,带着桂花糖的香气。
  有件事他从未和晏春熙说过,其实多年前宫中巨变,他迁居金陵后,性子渐渐便也变得阴沉寡言,但自打他们相好之后,他的脸上便比往常多了许多笑容,许多先前只觉得无用之话,也愿意耐着性子和那少年说。他这一生,有极为困苦之时,亦有风光之时,但唯有和晏春熙在一起之后,他方才渐渐觉得人生百种滋味,恰如轻舟过千山,须得慢赏浅酌,方能见真正天地。
  情爱实在是件俗物,可也是世间最好的东西。
  叫人哪怕历经万险,仍觉此生值得。
  ……
  关隽臣正要踏上车辇时,却见梅树枝桠错落间,不远处又有一金顶车辇向着梅林缓缓而行。
  “可看清了是谁?”关隽臣问道。
  骑着马的侍从忙俯下身低声道:“禀王爷,看清了,是太子殿下。”
  关隽臣转头看向一旁相送的青衣小童,“太子殿下常来?”
  “是了。”小童躬身答道:“冬日皇上身子不爽,不能似先前一般能时常来梅园,太子殿下仁孝,便常常代父前来尽一份学生的心意。”
  关隽臣微微一笑,并未多言,他转身踏上车辇,着意与太子一行走了较不同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