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_作者:掠水惊鸿(165)


张易之凝望李成器片刻,忽然咯咯一笑,只笑得李成器身上涌起一阵寒意,他道:“让我来猜猜,殿下是否心中真有一人,上不可告天地,下不可对父母呢?”李成器毛骨悚然下骤然挣开眼睛,失声道:“你、你莫要妄言!”张易之心中愈发明白,笑道:“易之虽然不敏,但殿下心中之人,也可约略猜度一二。”李成器浑身发颤中强行支撑起身子,张易之俊美妖冶的面容在火光的扑朔迷离,离他如许之近,竟比那骷髅更近似鬼魅。他喘息着低声道:“我不知张大人所道何人。”
张易之噗嗤一笑道:“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殿下这点痴念,倒是让易之感佩。我只想奉劝殿下一句,殿下是天下臣民众目所瞩的贵人,风流罪过无伤大雅,若性命以之,便无以为继。此处月白风清,正宜静思,殿下想通了,遣人来唤我便是。”他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又一笑对内侍道:“把火把熄了,免得夜里走水伤着殿下。”
随着张易之和内侍们出了院门,便听见当啷的落锁之声,继而整个院落又陷入黑暗沉寂。李成器虚脱地俯卧在那堆霉烂的稻草上,他方才受杖时汗透重衣,此时口中干渴难耐,想索一口水喝,院中却又无人。他见牢门外地上放着一只残破瓷碗,勉强将手臂伸过木栏,拖得尽些,却见碗内干结着些暗褐色之物,月色朦胧下野辨不清是血是泥。他想到王皇后萧淑妃,还有那脚下的骷髅,失惊地缩回了手,在衣衫上用力擦拭了几下,又用尚算干净的中衣袖子,揩了揩面颊,将脸挪到手臂上,强咬着牙关抑制住阵阵想要呕吐的冲动。
尽管已到初夏,地下的阴湿潮气依然森森然地渗透进他的骨髓中去,浸得他浑身骨头发木。臀上是火烧火燎的痛,料来裤子已经和伤处粘连,他知道这样拖下去,来日料理伤处受的痛楚更大,却实在无力去将衣衫揭开,也就只得自暴自弃地任由那疼痛延续下去。
他想起方才张易之寥寥几句话,仍是禁不住胆战心惊地颤抖。他与张氏兄弟并无往来,宫中见面虽然无可避免,却从未有过交谈,不知那双邪魅的眼睛,为何能如此明晰地洞察自己的心底。若自己执意不肯娶方城县主,张易之会怎么做?就这样幽禁他到死,还是会用花奴胁迫他?
东方的满月明晃晃地临照下土,毫不吝惜地将清光投射在他身上,李成器心中涌上焦灼的无力感,这月光也是照着花奴的。花奴此时在做什么?父亲出了宫,想必花奴也会知道他的讯息,一定在为他担忧吧?他答应了花奴有事会同他商量再做决断,却又一次失约了。
每次都是他让花奴担忧,这么多年,他等着花奴来看他,等着花奴来救他,他享受着花奴的付出与美好,却无法为花奴做一点点的事。他知道花奴和自己将来终需走进红尘俗世的婚姻中去,却自欺欺人地以为这半年来的欢愉光阴,能持续地久些,再久些。他无数次夜里在战栗的幸福与恐惧中惊醒,望着身旁那张俊美含笑的面庞,在心中默默向天祷祝:他愿用他此后三十年阳寿,来交换三年无风波烟雨的相伴。谁料他的时间,也被毫不留情地分割到了避无可避。
满院的杂草中传来唧唧虫鸣,成为这荒院中唯一的声响。李成器静听了一会儿,心中默念道:“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他只有在见到花奴之时,心中平安喜乐,他却不知道自己该拿花奴怎么办。
次日一早,太平公主便进宫来,她在蓬莱池中的游船中等了许久,才见张易之一袭白色夏衫,分花拂柳而来。岸边侍奉的内侍忙向张易之跪拜,接他上了一条小船,张易之笑道:“这船我自己就划得,你且去。”那内侍不敢违拗,便自行上岸,张易之在近岸之处,折了一朵早开的小小睡莲,放在船头,一点长槁,口中放歌唱道:“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小船与太平的游船相接时,他将莲花拾起上了太平画舫,恰歌到:“海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他偎依上前,将那朵莲花簪在太平的惊鹄髻上。太平冷冷回头望他一眼,忽而一抬手,一记耳光甩上张易之冠玉般的面颊。
张易之嘴角微微一动,抬手摸摸脸颊,却仍是往常一副笑容,笑道:“公主要打,也换个地方,这样带出幌子去,怎么见至尊?”太平冷笑道:“你自去告诉至尊,我对你无礼了,让至尊处置我。”张易之笑道:“公主是易之的恩主,雷霆雨露,易之皆甘之如饴。公主可是为了寿春郡王殿下的事,来兴师问罪的?”太平怒道:“敢动凤奴,你定是活腻了!我警告过你要安分守己,我李家家事,岂有你置喙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