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_作者:掠水惊鸿(167)


清晨热气尚未沉下,天空清朗地如同一块通透的青琉璃,偶尔飘过几抹淡淡的宛若鹤羽的云丝。园中流动着脉脉草木清香,梧桐杨柳被朝阳照耀得透明,宛似一片片碧玉雕成。池中荷花尚未全开,荷叶却是长得清新喜人,一颗颗晶莹饱满的银浆样的白露,将晨光打散成五颜六色的影子。武灵兰坐在秋千上,一时竟看呆了。
婢女见栏中海棠开得正艳,好心去折了一枝,回来要替她簪在发上,她却骤然恼了起来,作色道:“那花好好的生着,你折她作甚!”婢女笑道:“歌里都唱花开堪折直须折,小娘子妆扮得这样好看,与这花儿正相配。”武灵兰原本心中有事,被她一句话撞到了心坎上,更是气得要哭,怒道:“我妆扮得好看,也不是给你看的!要你来管!”将花儿一把夺过扔得远远的,转过头去嘟起红红的樱唇。那婢女知她近日心情不好,吐了吐舌头,蹑步子绕到了一边。
武灵兰淌了两滴泪,自觉得无味,前日宴席上的尴尬却又沉在心中,怎样都拂拭不去。她自落地父亲便已经觐封为梁王,三岁那年太后亲自赐封她为方城县主,在宫内宛若公主一般娇贵。武家女儿容貌皆天生丽质,她又自恃美貌,从前与闺中姐妹们玩笑,亦觉得自己将来得一王侯夫婿、清俊少年是理所应当。偏偏前日姑婆赐婚,旁人都一派灼灼喜气,唯独寿春郡王李成器,竟是作出一副宁死也不肯娶她的模样来。无论这事最终如何了解,她在兄弟姐妹面前都算丢尽颜面了。她长了十七岁,倒是平生头一回,对着一片郁郁葱葱的风光,感到韶华易逝彩云易散的悲哀来。
她正烦闷得不知其可,忽听得两声软绵绵的似猫似狗的“嗷嗷”叫声,又觉裙下似有物触及,低头一看,却是一只尺来长的山猫,毛茸茸的脑袋在她的脚踝和丝履上蹭着。那女婢听得声音,忙又折回来,惊道:“呀,这是哪里的山猫子溜进来了,娘子不怕,奴婢去扔了它。”
那山猫恰一抬头,一双眼睛如同从水里捞出的祖母绿珠子般,稍一转动就是一抹奇异光彩流转。它打呼似地叫唤几声,忽然之间便在武灵兰的脚下打了个滚肚皮朝天,短短的尾巴来回扭动,撒娇似得用前腿抱着武灵兰的丝履来回蹭蹬,逗得武灵兰咯咯娇笑。
因家中平日里不许养猫,武灵兰至多不过是养几只翠鸟解闷,这山猫竟是从未见过的稚气喜人,她弯腰将这软绵绵的一团抱到怀中,笑道:“你叫唤什么?没看它这么小,又不会咬人。”她试探地碰碰小兽的爪子,那小山猫便也用掌心肉垫去搔她的手背,鼻子连连嗅着,武灵兰笑道:“哎呦,它定是饿了,你快去拿些肉脯来。”那女婢见山猫尚在幼年,也就放了心,回房中取了一碟子腌肉干来,那山猫扒着武灵兰的抹胸人立起来,就在武灵兰掌心吃下一块肉脯,又意犹未尽地舔舐着武灵兰的手指。
武灵兰但觉指尖湿湿痒痒,心中爱极,对那婢女道:“它身上挺干净,不像是野的,咱们把它养起来吧。”那婢女迟疑道:“要是它的主家来讨要呢?”武灵兰啐她道:“糊涂东西,谁敢跑到梁王府上来要只山猫!”两人正商量着,忽听墙头有人唤了一声:“虎头!”两人吃了一惊,一时都抬头循声望去。
数年后,武灵兰在蒲州古旧的官衙内,隔着一盏昏暗摇曳的灯烛,望着对面那阴郁消沉的男人,无能为力地看着年复一年循环往复的悲哀,如同从黄泉中延伸出来的荆棘一般,将昔日意气风发少年的四肢百骸,一圈圈地攀附。他的面容、他的双眸都沉入一片她无法走进的阴影里。她只能默默退避一旁,凭着记忆去回想,那日墙头绿茵茵的薜荔丛上,朝颜正盛放出零星缤纷的花朵,明媚朝阳肆意地照耀着少年唇角若有若无的笑意,清风浮起他幞头的展角。竟是将她此前对墙头马上的绮丽幻想,她对公子王孙芳树下风流幻想,尽皆渲染成一片任何画师都无法再添加一笔的繁华,这繁华沉淀成为此生她抓不住又忘不掉的梦境。武灵兰想,原来自己的青春,在这一抬头间,就挥霍穷尽了。
武灵兰抬头间,却见墙头露出一张俊美少年的脸来,那婢女吓了一大跳,喊道:“有贼!”武灵兰又好笑又着恼,笑道:“这是我姑妈的二郎君。”薛崇简冲她一笑,身子猛得向上一蹿,越过墙头直跳入园中。武灵兰吃了一惊,抱着山猫站起身,她平日里在宫中家宴上也与薛崇简见过面,两家府邸只隔一墙,不甚生疏,便笑骂道:“你是疯了么!好好的有门不走,跳我家的墙,瞧我告诉姑妈,让她打你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