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轻轻点头道:“那个宫女是当日太平送给他的,当时又恰遇彗星,他大约是不愿贻人口实。”他站起身来,在殿内缓缓踱步,似是自言自语:“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失职,让他少年时受了太多孤苦,他缺乏太宗的仁德,他似乎不会爱人……”
李隆基在武德殿外已直挺挺跪了一个多时辰,他不知什么时候那扇大门会打开,双膝痛到了极处,依然不敢跪坐下来稍做休息。只是双臂已累得实在无力举起,只得将那条马鞭放置在身前,每逢身子摇晃快要支持不住时,便用手稍稍撑一下地面。腿上的痛楚直入心肺,让他心中对自己起了微微的鄙夷,原来自从做了太子后,每每见父亲都是一拜即起,已经许久没有这样长时间地跪着了,以至连这一点点的苦楚都受不了。
寝殿中的灯光一直铺到了阶下,那雕栏玉砌如同漂浮于一片波光粼粼的水中,他知道父亲并没有入眠。一抹下弦月光影淡薄,反是显出几颗泛着冷光的星星来,几只鸟雀的黑影从他头顶飞过。他只觉此情此境甚是熟悉,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数百年前,曹孟德挟天下之势,于长江上横槊赋诗,留下千古豪情令后人瞻仰。他高歌天下归心百官拜服时,汉宫中的冷夜凄风中,汉献帝看到那一弯明月数点孤星的心境,只怕只有自己才能懂得。
从平王而至太子,从太子而至皇帝,虽然每次和太平交锋都在劣势,但依仗着父亲的庇护,让他终于得以统驭天下。这虚幻的身份蒙蔽了他的身心,以为天下一诏可定,以为过得几日,就可以招姚崇宋璟回来,以为凭他和刘幽求张暐几人,就可以名正言顺削去太平的根植于朝堂数年的势力。姑母如此迅捷的得到密报,大理寺如此迅捷的判决,眼前紧闭的宫门,终于让他看清了真相,在这太极宫中,他不过是个可笑的傀儡。所以刘幽求不能死,这已是他最后可用之人,若是这次再让臣子替自己受过,他就会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太上皇与豆卢妃均是一夜未眠,到四更时分,内侍又来禀报:“宅家在殿外晕过去了。”太上皇叹了口气道:“负他进来吧。”一时内侍背负着李隆基进来,便放置在坐榻上,李隆基原本晕去不沉,只是跪了一夜实在筋疲力尽,被内侍喂了一口水,揉着膝头,也就悠悠醒转。他在灯光下看到父亲和豆卢妃都站在自己身边,咬着牙从榻上溜下来,双膝着地的一刻才惊觉痛如万针攒刺,倒抽一口冷气下紧紧咬住牙关,却是一言不发。
太上皇挥挥手吩咐内侍退下,转身取过桌上一本书册,递给李隆基低声道:“读过这段么?”李隆基脑中犹有些晕沉,朦胧一望,却不过是本孟子,正翻到《梁惠王上》一篇,这是他幼年就读烂的,趁着假做读书,垂下眼睑悄悄喘了口气,心智渐渐清明,已知父亲未尽之语,双手将那卷书册捧上道:“臣知罪,听凭太上皇责罚。只是刘幽求有匡扶社稷之功,在八议之列,请太上皇开恩免死。”
太上皇缓缓坐下道:“若是我赦了他们,你能保证,不再出这样的事么?”李隆基低声道:“是否他人发难时,臣也只能束手待毙?若这是爹爹的意思,为何当初不传位于姑母。”太上皇皱眉道:“你姑母和则天皇后不同。她是我李氏一脉,归根到底,是要我李氏江山太平昌盛。何况……”说到此处,皇帝稍稍一顿,放低声音道:“三郎,你如此年轻,为何就容不得她几年?”李隆基缓缓抬头,虽他面色苍白之极,双目却矍然带着剑锋寒光,他低声道:“汉质帝驾崩时更年轻。”
太上皇遽然拂袖而起,神情中少有地显露出惊怒之色,叫道:“三郎!”李隆基叩首道:“臣死罪。”太上皇踱上前来,蹲下身去,扶起李隆基的双肩,道:“爹爹不求你太多,只求你不可害你姑母一家性命,好么?”李隆基望着父亲面上的无助与哀恸,想起王琚的话,迟疑一刻道:“臣领旨。”太上皇摇头道:“我不要你领旨,我要你起誓。”李隆基心中稍稍一震,慢慢跪正了身子,朗声道:“臣李隆基对李氏列祖列宗起誓,若施兵机于骨肉,此生亦受此祸。终身夫妇相疑,父子相仇,妻女不保,帝业不守。皇天后土,伏惟照鉴!”
太上皇慢慢站起身来,转身于案上提笔写了几个字,将一本奏本递给李隆基,李隆基低头一看,见大理寺的奏呈后御笔批着几个字:幽求流封州,暐流峰州。他重又叩首道:“谢太上皇开恩。”
如此大案在太上皇的调停之下,终于未杀一人而平静过去。薛崇简到九月中才重回朝堂,来到太极殿阶下排班等候时,再看见飞檐重楼的太极殿,恍然有隔世之感。他刚一到广场立刻被一群年轻羽林将官围住,他只笑说大病一场,口中和旁人敷衍,眼睛还是禁不住抬起来,向前望去。原来那个人就在那里,站在东班班首回过头来,对着他凝目。入秋后天越发亮得晚了,上朝时天色犹有些晦暝,不甚明丽的朝阳恰被李成器遮挡在身后,薛崇简逆着暗红的光芒,全然看不清那个人的面容神情。这奇异的光影和在梦中一模一样,他们遥遥相望,其间阻隔的昨日是河流,今日是人群,明日或许空荡荡地什么都没有,但他们就是走不到一处去。这景象从此烙进他的脑海,数载的别离中,明明知道这个人并不在身边,但他仍然在旦暮之时忍不住向朝霞夕阳望去,似乎看到那暗红如血的光芒中,有人向他遥遥瞩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