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后依旧是太平公主与太上皇一同入内,薛崇简心不在焉随波逐流向外走,走到左延明门时,忽然听到身后有人极低地唤了他一声:“花奴。”他正要回头,手已被人拉住,身子不由自主被带得小跑起来,待他回过神来,才发觉李成器拖着自己向西跑去。他们跑过舍人院与中书省,穿过兴仁门,此时诸位大臣刚刚散朝,尚未归馆办事,各官署中皆是一片寂静,也无人理睬这两位亲王在宫内乱跑。薛崇简觉得滑稽,李成器还穿着朝服,一手擎着只象牙笏板,宽大的衣裳在奔跑中与自己的袍角时时撞击纠缠,啪啪作响。他要带自己去何处?他却一点也关心,只要跟着他就好。他想起当初自己把他从百福院中救出来,也是这般拖着手,不辨道路地奔跑,此时才知道那一刻竟也是极度幸福的。他们只有在逃命的时候能够执子之手,一旦停下来,就有浩浩江川熙熙人群将他们分开。
太极宫向西渐渐接近掖廷,遍地野草的幽深宫巷里连巡守的羽林也没有,李成器终于在一道狭长的巷子里停下来,他背靠着宫墙支撑着自己快要瘫下去的身体,喘着气与薛崇简四目相望,他们眼中都蒙了汗水。待他稍稍缓过气来,他伸出手去,将薛崇简慢慢拉到怀中来,他的手有些颤抖,从薛崇简的脖颈一路下滑,滑到他臀上,轻声问:“还疼不疼?”他自然知道,事隔两月,什么样的皮肉之伤也该好了,可是那鲜血淋漓的伤痕多日来一直缠绕在他的眼前与梦魇中,每一念及,便有几欲窒息的痛楚。这句问候是他亏欠了花奴的,若不说出来,他真的怕自己会被生生憋死。
薛崇简将下颚搭在李成器的肩头,喃喃道:“疼,表哥给我揉揉。”李成器摸索着掰开薛崇简腰间的玉带,提起他的袍子,将手探入他中衣内,与那凉滑如丝的肌肤接触,他才发觉自己的手是何等的滚烫。薛崇简望着脚下一丛黄败的野草,想起那日终南山上如火如荼的莲花,惊觉时间是如此的残忍。他没有说谎,他是真的疼,古人说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如是真的隔着三月未见,那思念侵入骨髓的疼痛,可有何人能负担地起。
待他们离去时,薛崇简挣脱开李成器的手,淡笑道:“我先走,现在我身边的奴子都是我娘派的,看见了不好。”李成器道:“姑母还是不许你出门?”薛崇简笑道:“现在也准我上街进个酒肆什么的。”李成器道:“你去哪家酒肆?”薛崇简望着他,只是微笑不语,李成器心中如被刀缓缓剜下一块块肉来,垂首道:“我不让他们看到,我就是想……多看你几眼。”他二十年来与这个人耳鬓厮磨,到今日才懂得,上天的恩赐一旦收回,会连看一眼都成为奢侈。
李隆基与王琚皆着缺胯斓衫,信马绕昆明池而游。长安人皆喜郊饮,春夏时这里往往摩肩接踵都是游人,但重阳一过,一年郊游便从此而止。昆明池上秋风萧瑟,但见落叶萧萧,连一只游船都不见,反倒只剩下一片干净山水。李隆基淡笑道:“西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怪不得连汉武帝一世英雄,当此情景都会气短。”王琚笑道:“我却听说过陛下池边饮酒的轶事,刘彻小儿生长深宫,如何有陛下的气魄。”王琚说的是李隆基方回长安时,曾白龙鱼服来此春游,有众富家少年于池边饮酒,他便上前与人家同饮,那些少年不悦,为了讥刺他,便命各人自报家门,微贱者下席与人斟酒。到李隆基时,他高声道:“曾祖天子,祖天子,父相王,临淄郡王某。”吓得一桌少年哄然逃窜,他便独坐树下自斟自饮,而后从容离去。旧事重提,李隆基也只是淡淡一笑道:“年少轻狂,徒惹人耻笑。
王琚望着李隆基,知道刘幽求一案对他打击极大,笑道:“陛下还记得您来我家中射兔下酒之事么?”李隆基笑道:“你还好意思提,请我去喝酒,连下酒菜都没有——不过嫂夫人的手艺倒真是令人怀想。”王琚笑道:“我虽搬到了城中,但那所破屋子因陛下去过,没舍得盘出去。今日猜测也许陛下还想旧地重游,便让拙荆提早去预备——今日下酒菜是有的。”
他们来到城南一处破旧宅院,还是王琚初回长安时的居所。两人下了马,同来的高力士与王毛仲将马牵到后院。王琚的妻子荆钗布裙迎出来笑道:“方才还说,再不回来,菜都要冷了。”李隆基与王琚进入屋内,却见桌边早等了几个人,一齐起身下拜道:“叩见陛下!”李隆基一愣之下,骤然目视王琚道:“你做什么!”王毛仲刷地一声便抽出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