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趟镖没护好,被劫走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半,落进了山谷下奔腾的怒江中。舅舅是被抬进镖局大门的,他背上的刀伤,溃烂了一层又一层。舅舅被人下了巫蛊,全身肿胀而亡。
那趟镖丢了,东家找上门来,都是大主顾。
赔钱赔完了,丈夫家业也没了,夫人自然就想到了将军。新上任的将军,济南翁氏的后代,战功赫赫的世家大族,一上任就被天下所熟知。夫人从河南开封赶到帝都,风尘仆仆。
“这是柴家次子,名蒲川,字奚姜。”开封柴氏,母亲的娘家。
将军细看少年眉眼,忽然有远去的记忆从深处涌起,细细回想之后,方才惊觉是故人归来。
☆、蒲川
“原来你叫蒲川。”将军揭起茶杯盖子刮刮茶水上一层薄薄的浮沫,气定神闲。这不像是他一贯的作风,这是他跟丞相学的,临场发挥。将军再慌,也不能丢了将军该有的风范。
蒲川听到将军叫他名字,连忙起身,拱手跪拜,说拜见将爷。
将军觉得自己此时应该表现得亲民一点,毕竟丞相待人就是这么亲切温和。将军搁下茶杯,上前一步扶起少年,说不必客气。
其实将军是认得蒲川的,那是很遥远的记忆,将军不常忆起。
那时将军年少,舅舅携妻儿上翁氏的府中来拜年,他在梅花树后面看着,人来人往的,一个都认不全。济南下了雪,天井里挂了灯笼,梅花树枝上系着红丝带。
将军不喜欢到前堂去见那么多亲戚,互相认识过之后,他悄悄回到自己房中的屏风下,抱着火炉听雪落。
中午婢女来请小将军去吃午膳,他的座位旁边就是柴家次子,柴蒲川。
柴家长子坐在将军对面,他跟着父亲学武,眉宇间明朗如初阳。将军那时十四岁刚过,蒲川五岁半。
将军最后一个入座,年迈的家主坐在首位,举起刚刚温好的酒,给各位宾客说祝福。
将军不常说话,低头吃着丰盛的午餐,跟婢女说他要吃醋椒鱼。
一年到头好不容易团聚,大人们相谈甚欢,推杯换盏。头顶上燃着火红的灯笼,藻井里的金箔熠熠生辉。蒲川年纪小,够不着桌子另一头的糯米鸭,将军站起来,给他夹了一块,金黄金黄的,香气四溢。
蒲川低声说谢谢表哥,将军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忘记了自己手上还有油腻。
将军照例早早地离开饭桌,老爹招呼他再多吃一点,家主笑得慈眉善目,说爱玩就去玩吧。蒲川那时捧着瓷碗在喝黄鱼豆腐汤,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将军一蹦一跳地跨出门槛,转过回廊,不见了。
将军跑到后院,远离了前庭,那是他的秘密天地,有春日夏花,秋叶冬雪。
济南四季分明,将军喜欢这样的气候。
他手里拿着一个从厨子那儿讨来的陶碗,里面是用猪皮煮化的凝胶,加了蜂蜜山楂,还没有凝结。将军摘下后院的梅花,一朵一朵小心地摘下来,浸在半固的凝胶中。
这是厨子告诉他的做梅花千层冻的方法,把陶碗隔在寒冬的雪地里,不一会儿就完全凝结了。将军蹲在陶碗旁边,期待地等着成果。
蒲川这时也跑过来,他穿着茶花红的银鼠褂子,脖子上围着狐狸绒。一串璎珞挂在胸前,坠着玛瑙。将军看他来,倒也不甚惊奇,大家都是小孩子,交流方便。
“表哥你在干嘛呀?”蒲川的声音脆脆的,像手腕上的铃铛。
“你看,”将军指指陶碗,“梅花千层冻,快成型了,等会儿给你吃。”
“好吃嘛?”
“那当然,表哥的手艺,还是不错的。”将军面上有点得意,虽然他只是摘了几朵梅花,放在院子里冻着而已。
蒲川一听就兴致盎然,小孩子,总是对吃的充满期待。
将军把陶碗拿到厨房里,扣在干净的案板上,亲手拿着菜刀,小心翼翼地把梅花冻切得方方正正的,一块一块摆在白玉盘里,每一块中都有一朵梅花。
将军给蒲川一块,自己吃一块,酸甜酸甜的,是人间一大美味。
蒲川吃得津津有味,将军看他喜欢吃,分了他一半,用油纸仔细包好了,叫蒲川拿回去慢慢吃。
蒲川一直没舍得,那朵梅花盛开在晶莹的千层冻中,很漂亮。后来从怀里摸出来,打开一看,都化掉了,蒲川委屈地要哭。
这是将军唯一一次见过蒲川,之后他考上武状元,跟着老爹去了战场,从此只能吹着芦笛思念家乡。
蒲川嘴角上边有一颗痣,眼睛是淡淡的琥珀色,像皇宫屋顶的琉璃。多少年过去,他的长相倒是和小时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