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兄弟二人,皆为皇帝与王妃苟且之子:此事非他偏要去信,而是唯有如此真相,方能解释所有不合情理之处。
承远王与刘尹为伍,是为此;王妃婚姻失和,是为此;宏宣帝格外偏宠于他,是为此。
想来遇刺一事,亦是为此。
欲杀他泄恨之人,不该是刘尹与宜妃,而是视他为耻的承远王。
而承远王倏然辞世……平怀瑱岂敢深想。
条条状状,尽在予他一个肯定,事到如今,已毋须再得谁应证了。
然平怀瑱不甘,即便再是笃然,仍要一人亲口告知。
凤仪殿门窗紧掩。
大殿内外弥漫着一股药草灼烧之味,浓重刺鼻,廊下宫人形色慌忙,口鼻之外皆覆着棉布,垂眸疾走。
平怀瑱未料会见得此景,远远望见数位太医行入殿中,不觉眉心紧蹙跟上前去。可那双脚方落进院里一只,便有宫婢急急拦住,对他劝阻道:“皇后忽生天花,请太子切莫向内去了!”
平怀瑱胸膛一窒。
如今皇后不再年轻,几十年来从未发作,到此年岁才惹上天花,岂非凶多吉少。
一日之间数个时辰之内,如有冰水接连倾头。
平怀瑱耳中鸣响,顿身门庭之外,怔怔把这月下华庭囊括眸底。
短短片刻,他仿佛瞧见了十余年间的日月更替,瞧见那名身着朱袍的幼稚小儿在这院里跑来跑去,绕行膝下,终绕过春华秋实,夏雨冬雪,至此经年。
幼子个头如笋拔高,已成少年;慈母笑貌日复一日,却渐转老。
平怀瑱忽不知方才一腔怨愤缘何而起。
不论他身世如何,生母为谁,皇后养恩都不可辜负……他蓦然通透,眉头缓解,独留李清珏在外,毅然入殿。
凤仪殿宫人见之心惊,看他面罩都不曾覆,更觉惶恐,生怕太子染上天花,得皇帝皇后怪罪下来。
宫人连跪带阻拦了一路,平怀瑱本就忧心皇后安危,压不住怒从心起,出声喝怪,直到其外喧哗惊扰了榻上皇后,过帘传出“胡闹”二字。
平怀瑱静下,听着那句虚弱斥责,眼泛酸胀,一句“母后”鲠在喉里。
“还不给本宫回去……”
平怀瑱伫立原处,一动不动地听着,正欲开口应声,又见垂帘低掀,是雁彤自内行出,及时将他劝下,带去殿外说话。
偏是盛夏时节染此顽症,皮表之苦更不耐受,平怀瑱牵肠挂肚,与雁彤立在廊外时,双眼仍隔着道道门窗望向内里,不愿错过半点儿动静。
雁彤将他真心实意尽收眼底,忧心轻叹,手至身侧福礼相告道:“太子有心了,您来此一趟皇后娘娘已得宽慰。但天花实易传染,太子体贵,稍有差池只会令娘娘心急如焚。太医说了,娘娘当需静养,太子权当为了娘娘安心,这便回旭安殿去罢。”
雁彤一席话道得他无以辩驳,是令他当真进不得内殿,否则若扰了皇后休养以致病情加重,更会使他悔愧难当。
徘徊之际,雁彤又道:“奴婢幼时曾患天花,绝不会再患一回。太子放心,奴婢定亲身照料皇后娘娘,娘娘自有神佛照拂,必能吉人天相,病去无忧。”
平怀瑱听来好受许多,至此彻底为她所劝服,拱手一拜。这一礼之下惊得雁彤忙俯低身子回拜于他,复又得他叮咛数句,定要好生照顾皇后。
临行前平怀瑱绕至窗扇之外抬声问安,终肯离去。
夜月明朗,凤仪殿外李清珏垂袖靠墙而立,清辉如水,漫身淌过。
平怀瑱行上前来,携他回殿,听他于身侧明知故问:“太子问了?”
平怀瑱摇头。
“太子可有入殿探望?”
“不曾,”平怀瑱又摇头,随之忧心忡忡,“母后不愿见我。”
此话之后两相沉默,李清珏一路无言随他回到旭安殿里,踏入庭院后不急入室,站在院中听着躁耳蝉鸣,仰头望月,赏薄云如絮轻缠月腰。
平怀瑱往前行罢两步,察觉他未跟来,又折回一旁陪他立着。
直仰得累了,李清珏才垂首侧眸,予他第三问:“太子方才,为何令我候在凤仪殿外?”
平怀瑱回道:“你不曾患过天花,岂可冒险。”
“太子作此考虑,皇后又何尝不是。”李清珏侧身向他,眸底是多日不见的郑重其事,毫不避忌地与他直言道,“倘若今夜未生异数,想必太子已与皇后和盘托出。太子为解心中症结,冲动之下向皇后寻求真相,然真相是也非也,于此之后又有何差别?太子仍是嫡储,世人所知,太子生母只可是逝去多年的静妃,唯有如此,太子与皇后,甚至宫外那两位,才可保一生安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