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的第一场雪,是下在她遍体鳞伤的、赤*裸裸的躯体上的。
路边冻死之骨尚有草席裹尸,而她一*丝*不挂,被扔在大雪纷飞的荒坡下,除了屈辱、寒冷、疼痛、绝望,一无所有。
梦想没有了,爱情没有了,家……
呵,家,也不会再有,永远也不会再有了。
“你知道我是靠什么活下去的吗?”
月色和泪水混杂在一起,风声和喘息声混杂在一起,白玉抓紧陈丑奴温热的手掌,感受着他平和的呼吸,一字字道:“屈辱。”
永无尽头的,永远也无法摆脱的,无法洗刷的屈辱。
她花了整整六年的时间来习惯,来消化,来筹谋。
她用一种坚决得也近乎野蛮的方式来回馈那些阴鸷也好、懦弱也好的眼和手。
她以为只要雪净前耻,她就可以从那些噩梦中解脱。
可是当她踩过血泊,燃尽怒火,一身是血地从剑宗走出来的时候,她无比悲哀地发现,她并不感觉解脱,甚至也并不能感觉到哪怕是一丝的快乐。
她感觉自己还是和当年一样,除了屈辱、寒冷、疼痛、绝望……她还是一无所有。
受苦没有意义,报仇没有意义,这一生,都是没有意义的。
从剑宗离开后,她四处漫游,最后在翠云峰一跃而下。
悲风如啸。
她惊觉生命真美,也惊觉这命真丑恶。
她知道自己活够了,也知道自己从不曾活……
月华如泄,流尽了,白玉的泪也流尽了。
陈丑奴的气息依然喷洒在她耳廓,平静,温热,带着唯一浓烈的酒香,侵占着她的感官和心房。
白玉知道,他已经醉了。
她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坐直,仰头将酒坛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重新把自己放进他的怀抱里。
她抱紧他,和他一起沉醉,沉醉于这片不为人知的天地。 (三)
日光灿烂,微风和煦。
陈丑奴是被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挠醒来的。
他蹙眉, 盯着视野里这张被放大的、呆头呆脑的狗脸, 放空片刻,一下子坐直。
……眼花。
……头痛。
陈丑奴眉间的褶皱更深, 伸手在太阳穴上按了会儿,然后站起来,打量这间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院子。
草地上歪歪地躺着两个褚褐色的酒坛子,石桌上有一筒灿烂的小黄花, 堂屋外的门楣上贴着一副还十分鲜艳的对联——一世良缘同地久, 百年佳偶共天长。
门楣旁边的窗柩上, 还有一对大红喜字。被浓郁的日光一照, 红得刺眼。
陈丑奴唇线紧抿, 面色漠然,停顿片刻, 向堂屋里走去。
方桌上有个豆沙绿的小花瓶,里面插着新鲜得还挂着水珠的美人蕉。神龛下齐齐整整地摆着三盒糕点。一盒剩下一半的绿豆糕,一盒原封不动的米糕,另一盒则装着零零散散的饴糖、米花糖、桃酥。
陈丑奴眸色微沉, 向卧室里走去。
这间屋子他睡了二十八年,可是现在, 他突然觉得这间屋子很陌生。
窗前的小几上摆着妆奁,不用看,也知道那里面全是女人用的东西。床铺被收拾过,可是收拾得不够整洁。靠墙的衣柜门没有关严, 陈丑奴走过去,正要打开,裤脚突然被什么东西咬住。
他低头,视线里又出现那只呆头呆脑的小黄狗。
可是这回,小黄狗的眼神是一点儿也不呆的,在朦胧的光线里,它的眼神甚至有一些凶。
“汪!”
“……”
陈丑奴搭在柜门上的手放下,沉默片刻,走向屋外。
陈丑奴去厨房里蒸了一屉白面馒头,又拿小炉子架上砂锅,熬了碗米粥。一人一狗用完早饭,日上三竿,晴空一碧万顷。
陈丑奴把水足饭饱的小黄狗抱上,走向院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