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采难免多看了几眼,待那人侧过脸,他猛然停脚,认了出来。“殿下。”他垂眸,远远地施礼。
离得远,他声音又不高,吉贞大概没听见,也没理会。徐采拱手弯腰等了片刻,抬头看她一眼,便往太后处去了。
拜见了太后,徐采起身,太后目光在他脸上身上盘旋片刻,不由赞道:“果真百闻不如一见。”被固崇逡了一眼,惊觉失言,颧骨上顿觉火辣辣的,为遮掩自己的失态,又突兀地冷了脸,说:“坐吧。”
徐采敏锐,立即推拒,“臣不敢。”
太后脸色稍微缓和了些,仍是诘问的意思,“你当年进士及第,先帝爱才,择你到陇右为官,你如今回来了,手好脚好的,怎么不到御前来谢恩?”
徐采规规矩矩垂手而立,说道:“臣戴罪之身,未蒙传召,不敢擅入禁宫。”
桃符送了茶来。徐采接过,这婢子在兴龙寺时,动辄对他横眉竖目,这会却殷勤得奇怪。徐采掀起茶盖,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鼻翼动了动。
“坐呀。”吉贞翩然而入,见徐采呆呆地站着,她温柔地招呼了一声:“吃茶。”
徐采便坐了下来,小心翼翼吃了一口茶,顿时眉头一紧,苦得连舌根都发麻了。也不知桃符往这茶里煮了多少黄连粉。抬眼一瞧,太后等人面色如常,吉贞若无其事,用丝帕拂着凤履上沾的猫毛。
徐采喉头一动,把一口茶吞下去。继而沉默不语。
太后道:“陛下并没有罢黜你。但你如今也不宜在陇右,现在南衙各部司要等有合适的职位出缺,才能安置你。这个须吏部裁决。”
徐采道,“是。”
太后见他木木的,除了一张脸,全然没有别人口中风流才子的气度,暗自的奇怪,那主持又遣僧人送了寺中自己种的樱桃、枇杷、西域来的庵没罗果,红艳艳,黄灿灿,一盘盘呈上来。太后叫固崇分了一些摆在徐采面前。
徐采闷头猛吃,一言不发,只有被太后问到了,才简单地答声是或者否。
吉贞笑道:“听闻徐郎素有辩才,怎么今日惜字如金?”
徐采以袖掩面,吐出一堆樱桃核。踯躅片刻,他垂眸道:“臣从幼时,被亲友追捧,自负聪颖,爱逞口舌之利,原本无心,却常惹灾祸,得罪贵人。臣追悔莫及,因此起誓,要谨言慎行,少说话,多吃饭,做个饭桶,总强过长舌妇。”
吉贞哼一声,说:“要少说话,怎么又啰里啰嗦一大堆?”
徐采道:“臣失言。”又拿了只枇杷专心致志地啃着,借机不再开口。
枇杷啃完了,嘴里苦味稍解。吉贞好心劝说:“甜的慌吧?吃口茶解一解。”
徐采低头一看,茶瓯里还剩大半瓯黄澄澄的茶汤。他趁人不查,将衣襟上的薄荷摘下,指尖一弹,正落在猫儿头上。
“喵呜。”那猫儿抖了抖胡须,跳上徐采膝头,要去叼他胸前的薄荷草。
徐采躲闪不及,大半瓯茶汤,都倒在了衣襟上。他扯着湿淋淋的衣襟跳起来,连声告罪,“臣该死。”
太后见他一张白净的脸都红了,轻轻一笑,说道:“我的猫顽皮,吓着你了。”叫人把猫抱起,说道:“先回去吧,改日再传你。”
徐采如释重负,道声“臣告退”,便一溜烟地走了。固崇送徐采到慈恩寺山门处,含笑袖手而立,说道:“徐郎,太后虽然比你年长,也还算青春貌美,她青睐你,你又何必避之如洪水猛兽?这样的机会,你可知天下多少士子趋之若鹜啊?”
他未见得真是怕太后深宫寂寞,要替她觅一位有情郎,但有机会臊一臊这个有眼无珠、胆大妄为的年轻人,他是乐在其中。
徐采眼神陡然一利,温和的面貌变得冷硬,“中官,你乃内臣,我为外官,太后的凤榻,你挨得,我挨不得。祖宗礼法,道德廉耻,某一日为人,不敢忘。”阉人狗吠,他不稀罕和他互喷,拱了拱手,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怒气冲冲离开慈恩寺,经过游人如织的曲江池畔,徐采冷着脸只顾走,和一人撞个正着。偏过脸一看,正是经年未见的徐度仙,挽了发巾,穿着布衣,被一群文官簇拥着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