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句心里话,普鉴是并不太想见到兰颐的。
当年眼前这位年轻人卸去所有假笑的伪装,握着笛子,面无表情地站在血泊中央时,普鉴那时还只是少林中一位普通的方丈,他仅仅是被兰颐毫无情绪的目光掠过了一眼,便觉浑身堕入冰窟——此人哪里是人,分明是一把冰中淬炼出的染满鲜血的刀。
那个时候的兰颐二十二岁,如今八年过去,眼下坐在自己跟前的已经是一派之主,收敛起傲然不可一世的锋芒,说一句深藏不漏也不为过。唯一未变的是那张脸上似乎生下来便带着的笑意,比从前温润了许多,乍一眼望去堪称真诚,极容易让人卸下心防——然而对普鉴没有任何作用。
普鉴在那双静水流深的眼中看到的依旧是一只蛰伏的凶兽,随时都有可能把猎物撕碎。
他望着此刻坐在三尺之外静静品茶的兰颐,有种预感,这个猎物,不久就要出现了。 普鉴大师是一个吃穿从来都不挑剔的人, 他用来招待客人的茶都是寺中弟子在山下市集上一麻袋一麻袋买回来的, 味道自然不怎么样。然而兰颐还是品得很认真,仿佛那是什么绝世名茶,值得他花最宝贵的时间去好好对待。
普鉴等他喝完这盏茶,等得越来越困, 若是兰颐口渴点再喝一杯, 普鉴大师估计要当场给他表演个老僧入定。
好在兰颐看出了这一点,在大师即将会周公的前一刻将茶盏轻轻放下,开口:“大师。”
普鉴的脑神经被这声音不轻不重地扯了一下,回过神来。不像寻常寺庙里上年纪伛偻着脊梁的老僧, 老住持打坐的姿势一直很挺拔, 比起方才昏昏欲闭的双眼,此刻他全身唯一的变化只有双目稍稍睁大了一点, 却令人觉得他一下子坐正了似的。
兰颐微笑:“大师不用紧张。我知道莲和璧在大师这里,今夜不是来讨它走的。”
普鉴“哼”了一声:“莲和璧不是我少林的东西, 碧落教主还是趁早拿走的好。若是再丢了,我少林可不负责。”
兰颐道:“丢是很有可能再丢的, 但怎么也不会让少林负责。”
普鉴在他的话中听出了潜台词。
兰颐微笑道:“若是再丢了,我们自然是要找那盗窃之人算账的。”
普鉴看了他片刻, 下意识地想要抬手给自己倒一杯茶, 但还是忍住了——大晚上的喝茶,一会儿就真的睡不着了。
然而兰颐那个没有眼力劲儿的,自以为十分善解人意,亲自动手给普鉴大师跟前的盏中沏满了茶水。
普鉴:“……”
罢了, 今夜怕是也不能早睡了。
他端起茶水,慢吞吞地将那杯茶喝尽,然后不客气地道:“兰教主这是在给我少林引祸?”
兰颐道:“祸原本就在那里,难道是这区区半块玉璧便能引来的么?”
普鉴回忆了一下白日里,白驼山庄庄主流居崖将此玉送来时所说的话——
“贼人千方百计抢夺此玉,不知是何居心。故人以身犯险,从贼人处盗来这碧落教圣物,唯恐怀璧其罪,观遍江湖,也只有少林可托付。还请住持妥善保管,若有机会,还能完璧归于碧落教。”
普鉴微微眯了眼——这贼人是谁,这故人又是谁呢?
“大师不想知道,我为何找寻莲和璧如此之久,一无所获,今日却能知晓它在大师这里么?”
普鉴觉得这年轻人讲话甚是绕弯,从一开始到现在一直在绕弯子,问了无数个问题,说了无数句话里有话,就是不说重点——这要是他们少林哪个弟子敢这样在他面前说话,早就被他一法杖叉出去了。
暴躁的普鉴大师仅有的那一点耐心终于在兰颐的微笑中耗到了头,脾气来了,自己脑子都清醒了许多。
他把茶盏往桌上一放:“废话少说,再卖关子就给老衲滚蛋,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谁跟你大半夜的唠嗑。”
兰颐亦放下茶盏,然后在普鉴气势汹汹的目光下,从桌上的小碟子里拿了一颗花生米,嚼得嘎嘣脆。
普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