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和她_作者:她与灯(311)

2020-05-09 她与灯

    张铎摇了摇头,饮酒不答。

    江上的浪涛滚滚入耳,虽是夏季,但由于江风过于凌冽,还是将原本不该在此时离枝的落叶,吹下了一大片来。

    岑照伸手轻轻地拂去落在肩头的叶子,忽道:“你为什么不肯说当年放我走的人就是你……”

    张铎端酒的手指稍稍一僵,“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岑照摇了摇头,“张退寒,当初陈家满门下狱候斩,而你是监刑的主官,放眼当时的洛阳,若不是你首肯,绝不会有人,敢私自放了我,就算有人敢,我也可能平安地在北邙山,寻到一安生之所。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放我。”

    “不重要了。”

    他应完这一声,仰头一饮而尽。

    “你们只用杀我一个人就够了,但我要杀得人实在太多。陈望也好,张奚也好,每一次我都在想,有没有可能留他们一条性命,但事实上,哪怕我为此让过步,最终,还是要取他们的性命。这其中没有输赢的快感,反生一种胁迫。我大多时候,无暇与此抗争,不过当我一时有余力,也会去和这种胁迫挣输赢。”

    说完,他仰面一笑。

    “可惜,我最后也没能赢过它。张奚被我逼死,你要受凌迟之刑,至于我的妹妹……也活不下来,我的母亲……”

    他忽然之间,不肯再往下说了。

    岑照听他说完,即笑了一声,这声笑里藏着某种荒谬的悲悯,来自一个即将死去的死囚,对一个皇帝的悲悯。

    “你也是个可怜人。”

    说完,他伸手拨了一根琴弦,那幽玄的声音一下子被风声卷入了云天,岑照顺着那风去的方向,抬头望去。

    “我死以后,替我告诉张平宣,陈家灭门绝后,也容不下她与我的后代。她和席银不一样,我对她,没有情,也没有愧疚,没有过去和将来,她从头至尾,都只是我用来挟制你的一颗棋子而已。我一个人死就够了,她不用跟着我来,因为即便她跟着我来,黄泉路上,我也会把她弃了。”

    张铎望着岑照拨弦的那只手,因为刑讯,他的指甲早已经消磨了,嶙峋的手指带着和席银一样的风流之态。张铎只看了一眼,就将目光收了回来。

    “她一生敬重张奚,必有同命之患,你我无论是温言,还是绝情语,都无非是在为她做了断而已。”

    岑照握了手指,“这么说,你原谅她了。”

    张铎摇了摇头,“原谅是假的。”

    他说着闭上眼睛:“同样的问题,我也问你,黄泉路上也要弃掉她,这话是真的吗?”

    岑照望弦沉默,良久,方摇了摇头。

    “好好照顾我的阿银。从今日起我把她交给你了。至于你的妹妹……”

    他哽了一声,“我准你,把她放在我身边。”

    张铎笑笑,并没有应他的话。

    “陆封。”

    “末将在。”

    “把他带回去。”

    陆封应“是。”内禁军即可将他从莞席上拽起,他顺从地伸出手,由着自己重新被带上刑具,侧面对张铎道:“张退寒,从此别过。”

    此句说完,押解的人,已然将他拖下了巨平石。

    张铎望着江上翻卷起的白沫,直到他行远了,方起身拱手朝那人远去处,拱手行了一礼,埋头道:“别过。”

    ***

    岑照死后的第三个月,席银在洛阳,收到了张平宣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

    胡氏将信带来的时候,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孩。

    “殿下生下这个孩子不久,就在驸……不是,在岑照的坟前自尽了,送信的人已经去琨华殿报丧了。”

    席银伸手将那孩子搂到怀中,抬头向天际看去。

    已是九月天的黄昏,城中的荣木花此时尽露衰亡之相。

    一夕则生,一夕则死。

    荣极之后,不欠世道,也不欠自己。

    席银在婴孩的啼哭声中回过神来,忙摇着手臂哄它,胡氏逗弄着孩子的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