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猗泽有些好笑地打量了他一眼:“我同你说过了,那并不叫什么仙鹤峰。其实也是当年我上碧云寺为贞懿太后祈福时路上偶见的。那时候我年岁亦小,还有几分童心。只是时母妃病笃,我疲于奔波见过便罢。后来无意间想起此事,果真人事有代谢山水无穷期,景却犹在。没想到你还记得。”
元点点头,他思忖了半晌道:“碧云寺亦如当初,无甚变化。悟明大德虽近百岁犹精神矍铄。”
元猗泽不经意道:“幼时你虽姿态恭谨,但我知道你于神佛之论并无好奇,怎么倒想到再去那里?不过贞懿太后笃信佛法,尤敬拜悟明禅师。你去拜访这位大德也算尽了孙儿的一份心。”
元默了默道:“三年前冬,洛京大雪,我忽然想起来的。”
元猗泽的脚步顿住,而后又继续循溪泉流涌之路进了两峰夹峙的隘口。路窄仅供二人并行,沿路俱是湿滑青苔,元猗泽与元折枝为仗,小心翼翼地往纵深处去。
这处山口怪石嶙峋,仰头望去石缝间花叶繁盛,显然是山泉从流而下滋养。元望着群峰簇拥下晕红的天道:“此处有野趣,只是我们越走越深,恐叫他们惊慌。”虽这么说着,元面上却十分松快,对这幽静天地二人同行的趣味很是受用。
元猗泽也看了看天色道:“今夜恐要宿在山中了,不过应该也有人家。”
元应道:“无妨,待会儿叫他们安排便好。”
沿着山溪一路上行,远处水流之声愈急,待跋涉一刻之后果然见到一处绝壁耸立,其间溪涧腾跃而下声如惊雷隆隆,白浪随之奔涌而来。因山路太窄,元猗泽同元实在避让不及,周身被淋得湿透。
眼见无法,元只能拉着元猗泽快步冲出,一直到豁然开朗处方松了口气。
两个人浑身皆被水花打湿,山中又幽邃,很快便觉得身上着了冷意。元想了想道:“还是先烤干了衣服再行?”
他一路见此处幽深无人,便有意屏退护卫得与元猗泽独处,如今更希望时光愈久。
元猗泽甚觉不爽利,自然答应了。
所幸上岸前元携了几束火折,因是军中夜行之用,比之一般火折封蜡更密,很快便点着了枯枝叶生起了火堆,将褪下的衣服支在立起的枝干上烘烤。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二人避入层岩间的石窟。洞中黢黑,只得洞口一点火光,两个人只余里衣,围着洞内一小簇火堆相对而坐。
洞内亦湿冷,元抱臂盘坐,抬眼望向对面的元猗泽。只见元猗泽湿发尽散于胸前,里衣轻薄尽露肌肤,在火光中莹莹有玉色。元喉头滞涩,踌躇片刻道:“尉迟光便在附近,我着他们送水粮来。”
元猗泽支着膝面缓缓道:“怎么能叫他们见到你我这副模样?忍一忍吧。”
元心想,非饥渴不能忍,实有他欲难耐,善哉善哉。
但他怎敢唐突,只能默默点头。
元猗泽见他面有绯色,蹙眉道:“觉得冷?”
未及元作答,元猗泽便已倾身向前伸手覆上他的额头,沉声道:“背上可觉得虚寒?”
元下意识后仰,脊背直直撞上嶙峋岩面,不由得“嘶”了一声。
元猗泽见状无奈,捉起他坐正了再探他的额温,放下心来:“无妨,你同我坐近些。”
元却久久不动,元猗泽又道:“听见没有?”
元注视着他哑声道:“父亲不要难为我了。”说到这里元觉得颜面尽失羞愤难当,但转念又觉得人之常情,一时踯躅一时释然,面上神情晦明两端。
元猗泽反应过来元的意思,轻斥道:“这时候你计较这个作甚?若真冻出伤寒悔之晚矣。”
想罢他实觉得不妥,欲起身道:“命人送干松衣服来。”
元不由得捉住他手腕拦道:“不会有事,哪有这么轻易冻伤?那时候在燕州,夜里比如今冷得多,陶都督亦会操练涉水行军。”
元猗泽想了想作罢,目光移到自己的手腕上,不由得想起那年他北上燕州暗访陶骁的事。
陶骁同他道元时常跑马上山,倒和他的喜好有些相似。说起此事的时候二人正在峰顶远眺西南洛京所在,陶骁轻叹一声道:“太子此前从未离过洛京从未离过你。天子的拳拳父慈,待他为人父亲后便更能了然,这是天下独一份的深恩啊。”
元猗泽想,恩情若成劫数,施恩的人该如何自处?好似只能道一句造化弄人。
那时孤月升起,他眺望着远处难辨的风景,实不知元在此又看到了什么。
想到这里元猗泽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发觉自己的心意?”
话音刚落元面色骤变,许久之后和缓了神情笑了笑:“我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