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长涯是他生命里的一个死结,柳红枫想,至少在生命结束前,他要把这个结松开。
火把熄灭后,他终于失去前进的方向。
最令人担心的事发生了,在找到通往段府的路之前,他被困在深深地底,四顾茫然。
然而,便是在这时,一阵淡淡的香气飘过鼻底。
竟是槿花的香气。
*
眼睛被黑暗遮蔽后,鼻子往往会变得更加敏锐。
槿花的香气新鲜而真切,掺在山洞中阴湿霉潮的空气里,微微翘起一头,仿佛一条银色的丝线,虽然纤细,却足以牵出柳红枫的注意力。
在柳红枫的记忆里,附近唯一种过槿花的地方,便是段府,南宫瑾住过的院子。
然而,南宫瑾已经逝去十年,槿花也枯萎了十年,曾经花团锦簇的地方,只剩下一片萧条的空地。
既然如此,淡淡的香气究竟是从何而来。难道真的是冥冥中的命运作祟,是鬼魂在为生者指引道路?
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抬起头,循着香气飘来的方向快步疾走,不顾脚下坎坷崎岖,终于,视野中浮现出一团细小的微光。
微光自高处亮起,越是接近便越是明显,光芒的形状也从一个点变成一条弯折的细线,勾勒出一片四方形。乍看有些莫名其妙,但柳红枫知道,那里一定是段府深处,房间一角,凿开的地板所透出的形状。
他终于找到了方向。
脚底的软泥被砖石取代,砖石呈现台阶排布,沿着甬道向上,台阶上长了厚厚的青苔,与亮光处相连,踩上去粘稠而滑腻,正如它所承载过的那些不堪的惨剧。
沿着半天然的密道,柳红枫终于来到段府内院。
这间院子是段长涯的住处,此时此刻,段长涯应当在院中休息。
然而,院子里并没有休息的氛围,反倒站了泱泱一群人。天色已经黑了,耸动的人影扇动了灯火,落在地上的影子摇晃不止,与嘈杂的讲话声揉在一起,格外使人焦躁。
段府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段长涯又在何处?
柳红枫小心翼翼地躲在黑暗里,侧耳倾听,第一个便听到南宫忧的声音:“你们找到少爷了吗?”
作答的声音有好几个,但每个都是畏畏缩缩的语气:“殿下,我们已经把附近找遍了,可是,少爷真的不在。”
南宫忧的口吻听上去分外急切:“叫你们守备府上,你们怎么不照看好他?”
对方回答得犹犹豫豫,毫无底气:“殿下,以少爷的本事,倘若他想走,我们之中有谁拦得住呢?”
南宫忧叹了口气,道:“你们难道忘了,少爷在比试时可是故意输给了柳红枫。他年纪轻轻,又一夜丧父,正是想不开的时候,你们也要体谅他,可不能再将他当做掌门一样看待了。”
“殿下说得有理,那我们再去远处找找?”
“是了,务必要在宋堂主察觉之前,将少爷找回来。你们忘了他是怎么嘱咐我们的,如今并派在即,我们只有将少爷照料好,他才能放心啊。”
说完这番话,双方像是终于达成了共识,一窝蜂似的离开了院子,往不同的方向去了。
这猢狲四散的情形,正像极了天极门如今的写照。
并派的决意宣布后,有少数人不愿接受并派的结局,心灰意冷,写下辞书,黯然离去,留下来的大都是官宦子弟,个个精通趋炎附势之道,才并派一日,便已经倒戈向东风堂,在这些人眼里,如今的掌门俨然变作宋云归,而段长涯不过是一介傀儡。所谓关照与保护,也不过是软禁的借口罢了。
常昭牺牲性命保住的尊严,却被昔日的同伴拱手让人。倘若逝者泉下有知,不知会如何作想。
柳红枫躲在房间里,听到了院中的对话,心下暗自吃惊——倒并不是因为天极门的现状,而是为段长涯已经擅自逃走的事实。
他千辛万苦潜入段府,想要救段长涯于危难,结果反倒扑了个空。
他低下头,望着鞋袜上潮湿的泥浆,只觉得分外好笑,原来段长涯早就有了自己的打算,哪里需要他自作聪明的帮助。
倾倒出浑身的淤泥,他便什么也不剩了,徒留一具空壳,早就被这个世界所抛弃。
没有人能他,他也救不了任何人。
方才充盈在四肢百骸中的力量荡然无存,他想要藏回黑暗中去,脚步却虚浮不堪,沾满泥浆和青苔的足底踉跄了一步,肩膀一歪,竟碰到了身后的铁架台。
铁架台上挂着一件丝绸质地的外衫,被他一碰,像一股水流似的泻在地上。他望见铁架台后方的情形,险些惊叫出声。
在摊开的丝绸背后,竟藏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