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这一定是好兆头,金色笼罩的世界里,仿佛不曾有过杀戮,变故,荣辱颠覆,生死离别,聪明人总是善于遗忘,只有傻子才常常将过去的痛苦记在心上。从这场劫难中存活下来的人们仿佛不曾受过折磨似的,放眼于海天尽头,静心细品这一片绝色美景。
在人群后方,一个身影悄然转身离去。
是柳红枫,在漫天暮色的映衬下,他的身影也变得不再突兀,他就像驶入大海的舟船一样,独自投身荒野,沿着无人水畔,溯流而上,往山巅的方向走。
来时走了很久的路,回程居然只花了很短的时间,他的脚底出奇地轻盈,他甚至不敢相信,半日之前还在颓然游荡,如孤魂野鬼一般的自己,竟能走得这般迅速,这般心无旁骛。
目的地是段府,飞檐斗拱清晰地矗立在远方,仿佛一面旗帜,指引着他的去向,又像是一片板斧,在他被戾毒与倦怠侵蚀的身体里,重新凿出勇气的源泉。
是为了段长涯吗?
是他亲手毁掉段长涯的一切,将后者亲手推入深渊之中,倘若两人身份调换,他绝不会原谅对方的背叛。
明知如此,他仍旧不图回报,不计后果地,走在去往段府的路上。
不图回报,不计后果——回想过去的人生,他似乎从未享有这般无忧无虞的心境。
他过去的人生是被仇恨填满的,仿佛一只装满淤泥的壶,徒有光鲜亮挺的外表,内里却沉重得令人窒息。
如今,淤泥终于倒空,身体轻得不可思议,脚底健步如飞,迫不及待地奔向心中记挂的地方。
在云层褪作灰色的时候,柳红枫终于站在段府宅院外。
他躲在外墙转角处的阴影中,敏锐地嗅出了异样的空气。段府的戒备比平日更加森严,间或有天极门弟子在四周徘徊,东张西望,神色慌乱,步履匆忙,不像是在照常巡视,倒像在拼命寻找什么。
段府外墙很高,但对轻功高手来说算不上阻碍,柳红枫本想借着树影的掩护,从后墙翻入院内,然而,巡视的人群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使他根本无从下手。
若想潜入府内,只能另寻它法。
万幸的是,他曾经在段长涯的寝院里见过一处秘密入口,深埋地底,鲜为人知,只要沿着那条路潜入,便可径直抵达段府内部,见到段长涯本人。就算是来回巡逻的天极门弟子,也决然不会察觉到他的踪迹。
但地下的岩洞错综复杂,前几日又被人施过手脚,本来与三王冢相连的路,如今已经被乱石填埋,无法通行。想要找出一条新路并非易事,倘若在洞中迷失方向,或许再也出不来了。
若是过去的柳红枫,审度形势,权衡利弊过后,一定会望而却步。
但此刻的柳红枫却毫无犹豫。
他暂且退离段府,往另一处人迹罕至的景致走去。
龙吟泉。
武林大会首日,为了对付滥杀无辜的不忌与无讳两人,他曾在龙吟泉畔埋伏了几个时辰,等待时百无聊赖,他便在附近探查,于瀑布后方发现一处深邃黝黑的入口,与错综的钟乳岩洞群相连。
他捡拾木料,扎起一支火把,趁着暮色钻入洞中。
一旦进入岩洞,迎接他的便是深沉的黑暗,蜿蜒曲折的甬道,高低起伏的地面,没有一个人影,甚至嗅不到生灵的气息,就连滴水的声音都阴森冰冷,若想辨明方位,只能拼命调用记忆与直觉。
他踩着潮湿的地面,小心翼翼前行,心头却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他想,这片洞穴实在是不错的埋骨之地,比清光涯还要理想得多,就算死在穴中,也不会有人察觉,他的尸身会慢慢腐朽,散发出刺鼻的腥臭,不过,这也是暂时的,土壤中藏着无数细小的虫豸,它们会啃食他血肉,将污垢全部带走,就像帮他脱下一件脏衣服似的,最后留下来的只有一具空荡荡的骸骨,干净,完整,在黑暗中安静长眠。
他手中的火把渐渐烧尽了,火焰接近体肤,使他不得不放开五指,任由火种落入水洼,在一阵滋滋声中熄灭。
黑暗张开手臂,搂住他的肩背,贴在他的耳畔呢喃,好像母亲用温柔的低语催促他入眠。
奇怪的是,在距离死亡如此接近的时刻,他反倒不想死了。
一片晦暗中,代替自己的骸骨浮现在脑海的,竟是段长涯的脸庞。
只要想到段长涯,他的心便不再平静,不再安宁,反倒像乱麻似的搅作一团。
一个仅仅相识数日的人,竟在他生命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因为用心欺骗过,所以,在欺骗发生前夕,所有的交汇都是真诚的,竭尽全力的。连骨架上都刻着拥抱留下的印记,就算往后它变成一具空荡荡的骸骨,那些印记也无法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