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泡在水里的柳千:“非要找我干什么,自己一个人晕船不成?”
“当然是为了帮你啊!” 柳千从水里伸出手,手里竟握着一截铁链。
方才落水的时候,他竟从水里捞出半截锚链。锚头大约是在挣动中断在了海底,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根铁索。铁索另一端嵌在船舷上,比起两人凭空投掷的帆绳和箭簇,实在要稳固得多。
段长涯接过锚链,栓在浮木尽头。
眼看漂浮的桅杆在水里稳住,柳千终于长舒一口气,卸下浑身的力气。
他终究只是个小鬼,在大浪中死死抱着木板,瘦小的身躯像根稻草似的浮浮沉沉,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鼻根皱成一团,嘴唇因为寒冷而抽动,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柳红枫的心软了,伸手将他拉到面前,道:“你保住自己的命就够了,犯不着操心别人。”
柳千倒是毫不客气,一靠近柳红枫,便伸出拳头,狠狠地敲在对方的肩上:“你干嘛一声不响就跑了?当我是累赘吗?我可是帮了你一个大忙!要不是有我传信,你们能骗过姓宋的老狐狸吗?”
面对连珠炮似的质问,柳红枫竟一时无言以对。
倒是段长涯在一旁淡淡开口:“他若不是为了躲你,潜入最下层的船舱,也不会发现船底被人动过手脚,所以他躲你也不见得就是坏事。”
柳千看了看段长涯,又将目光挪回柳红枫脸上,眼睛眯成两条缝:“哦?原来你还想躲我?你要我帮你这么大的忙,却连见我一面也不肯,只留个字条给我。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功夫才混进另一艘船么?你这……这负心薄幸的家伙。”
柳红枫听得直皱眉:“小孩子家不要学大人说话,什么叫负心薄幸,你懂么?”
柳千反驳道:“这有何难懂?隔三差五就有人指着你的鼻子骂你负心薄幸,我怎会不懂?”
柳红枫:“……”
虽然泡在冷水里,他的脸颊却隐隐发烫,脸上一阵白一阵绿,他不由得偏过头,望向段长涯,后者也在看着他,感慨道:“你过往的人生还真是劣迹斑斑。”
柳红枫一怔,立刻争辩道:“小孩子的话你也信?”
段长涯点点头:“没有人比小孩子更可信了。”
柳千的目光本来在两人之间流连,听到段长涯为自己说话,当即仰起头,附和道:“我说的没错吧!都是他不对,你快叫他给我赔不是!”
段长涯毫不犹豫点头应过,而后转向柳红枫,道:“你给小千陪个不是吧。”
柳红枫:“……”
他断然想不到,在如此晦暗无望的绝境中,面前的两个人会结成这般奇异的联盟。
两双乌黑的眸子一齐望着他。
柳红枫忍不住想,莫非眼前的两个人,便是他生命里两道迈不过去的坎儿。
屈服于两道灼灼的视线,他只能低下头,道:“对不住,是我不好。”
柳千将眉毛挑得老高:“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
柳红枫哭笑不得:“我上辈子是不是得罪了你们?”
柳千眨了眨眼,没有作声。倒是段长涯开口道:“我不信人真的有上辈子,我只要好好活过这一生,心中便无憾了。”
*
大约是段长涯的口吻太过沉重,他身边的两人也相继陷入沉默。
三人躲在船身的庇护下,暂时远离了危险,但甲板上的喧嚣声却源源不断地灌入三人的耳朵。
夺船的激战还在持续。失去栖身之处的武林人,将所有的希望都押在眼下,前仆后继,拼了命地厮杀。
他们的对手也不简单,一半是东风堂弟子,一半是朝廷官差,结成密不透风的剑阵,像一堵铜墙铁壁似的,拦在他们面前。
对方不仅武艺更胜一筹,就连兵刃也更加齐整。与之相比,武林人的攻势散乱无章,好似一群不知好歹的飞蛾,硬着头皮扑上去,却被熊熊炽焰烧断翅膀,落得粉身碎骨。
但他们之中,竟没有一个人退缩。
他们实在被压抑得太久了,在瀛洲岛度过的短短数日间,多少人割舍尊严,遗失荣耀,犯下令人不齿的劣行。此时此刻,面对真正的罪魁祸首,他们像是终于从噩梦中苏醒,终于寻回了骨子里的骄傲。
他们来自天南地北,在常人眼中,不过是一群莽夫刁民,像是一滴滴浊水,各具丑瑕,难与俗世相融。他们需要的是一片澎湃的活水,一条奔涌的洪流,唯有被托上风口浪尖的时刻,他们的灵魂才终于被泽阳光,熠熠生辉。
江湖在何处?眼下这首孤船,便是他们共同拥有的江湖。
然而,他们的江湖落入奸人之手,若想夺回失物,便要付出惨痛的代价,激烈的厮杀中,不断有人殒命当场,带着一身伤痕跌下甲板,坠入脚下的冷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