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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后还是不愿意过来吗?”
昏暗的永和殿中,萧景衍语气异常平静。反而是他面前的传旨太监战战兢兢,皇后的懿旨十分简短:“臣妾乃多病之人,怕病气冲撞了圣上,只能在佛前为圣上祈福。”
牵扯到皇家秘辛,连内务总管段长福都不敢多话,何况他们这些內侍。好在太子殿下从来不迁怒。况且是人都知道,太子殿下可不像那些需要庇佑的小皇子,他对于皇后的决定,是毫无异议的。
不然他语气不会这么平淡:“那就不来吧,天冷了,让母后好好保重身体,不要伤心。”
永和殿又安静下来,侍候的宫女太监大气也不敢出,几个宗室老王爷进来探了探,也不敢作声。龙床上帘幕低垂,庆德帝深陷在明黄色的床褥中,痩得脱了相。据说就算是朝夕相处的亲人,在临死时也会显得极为陌生,可能这就是死亡给人带来的恐惧。
历代帝王晚年多有求仙问道的,大概也是恐惧使然。庆德帝却没有痴迷过,他性格里有种阴郁的冷静,有时候过了分,就成了残酷。
二更时庆德帝又清醒过来一次,那时候他眼睛已经看不清楚了,他这几天都是这样的,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只是清醒得越来越短,地上跪了一地的御医,都说是时候了。
这次他醒过来之后没有再说胡话,烧似乎也退了。
久病的人眼睛尤其浑浊,面目上有一层灰气,也有说是死气的,像是看什么都很模糊的样子,干瘦的手摸着绣着金龙的褥子,茫然地问:“什么时候了?”
“二更了,父皇。”萧景衍轻声道。
他声音始终平静,反而是旁边的庆亲王落下泪来。
庆德帝像是没听见他的声音,只是摸索着,哑着声音叫“云蘩……”
满室人都只装作没听见,事实上,除了庆亲王和几个参与过当年帝后大婚的老內侍,也没人知道他叫的是什么。
云蘩,是明懿皇后的闺名,太子外祖父家姓祁,世代清贵,这名字出自诗经: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也有说祁国丈本来中意的是世交敖家的长子敖仲,所以才起了这名字,不过是些无稽的传言罢了。
所以皇后的宫殿名叫长春,年轻的帝王也有过这样的野心,想要为她留住一整个春天。
谁也不如萧景衍清楚这故事的结局,但太子殿下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安静坐在庆德帝床边,垂着眼睛,谁也不知道他眼中神色,谁也不敢去看。
“母后不会来了,父皇。”过了许久,他才这样轻声说道。
当年一起看梅花,想要像寻常人家一样,渡过一年又一年的平静岁月的父母和孩子,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他也不再是那个满心天真的萧橒了,他早在漫长的岁月中迅速长大,长成自己也不认识的样子。
不知道庆德帝有没有听见,也许他早就知道了,只是不愿相信,仍然固执地叫着她的名字。但他太虚弱了,渐渐就没了声音,似乎又昏睡了过去。
又过去了许久,段长福才小心翼翼劝道:“殿下,去休息一会吧,这里有奴婢看着……”
“不用。”
他声音极冷,顿时没人敢再劝,只剩殿内的灯花偶尔发出一点爆裂的声音。龙床上的君王正在缓慢步入死亡,这一生的功与过,爱与恨,都将在这个寒冷的深夜结束了。等着他的是那些被他摧毁过的臣子,和曾经君臣相得的故人。
没人知道穿着衮龙袍的青年在想着什么,他的背脊挺拔而修长,那金龙伏在他背上,像熠熠生辉的未来,又像世上最强大又最尊贵的诅咒。
三更时庆德帝又醒转过来。
他已经彻底看不见了,双手在空中乱抓,但他的脸色忽然有了一种诡异的血色,连声音也不再气若游丝了。旁边的御医都小心翼翼地互相对视了一眼,连庆亲王也知道,是时候了。
“冷……”庆德帝叫了一声“云蘩”,但声音很是凄惶,他大概也知道这名字的主人不会来了。这是所有人第一次见到他脸上出现这样的神色,不是绝望,而是某种更深的东西,像是打碎了心爱的东西,知道再也无法挽回的神色。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心碎。
“父皇。”萧景衍轻声道。
庆德帝侧过耳,他已经完全看不见了,有什么东西似乎正在迅速离开他的身体,他的手臂变得虚软无力,整个人沉到了床褥之中。
“麟儿……”他几乎是有点无助地叫道。
萧景衍伸手握住了他在被褥上茫然摸索的手,青年的手温暖而坚实,像是某个久违的承诺。
“麟儿在这里,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