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您?玉来福轻轻转了转脑袋,也没在殿内看见第四个人。
不会是在跟他说话吧……玉来福毛骨悚然,阖宫上下,能让潘公公称呼一个“您”的能有几个人?
玉来福揉了揉脑袋,他是没睡醒还是睡懵了。
潘全给玉来福垫好了床,要来扶玉来福去软垫上靠着,玉来福一阵惊慌失措:“不……奴才不敢……奴才怎敢……”
殷玄皱着眉去搀他:“我扶你。”
这话更要了他命了,玉来福忍着伤便要跪下:“陛下折煞奴才……”
殷玄蜷了蜷手指,撤出了手,命令道:“朕让你躺好。”
玉来福只好让潘全扶着,靠在了软垫上。
平日里殷玄都是亲自照顾玉来福,潘全将东西端进屋里便长眼色的退下了,留两个人单独相处。
殷玄如前几日一样将药端给他:“先把药喝了。”
“是。”玉来福接过去,一口喝见底。
“吃饭。”
“是。”
殷玄递给他什么,他便吃什么。
太医来换药的时候,他就配合的趴下,咬住自己的袖子,抠着床沿,一声不吭的忍着。
听话,能忍,指东绝不往西。
跟从前的玉来福一模一样。
殷玄心里却有种无法言语的难过。
玉来福清醒后,便跟他有了清晰的界限,时刻谨记着奴伎的身份,好像一道鸿沟将两人分隔开。
玉来福在清醒之后在养心殿便变得十分不安。
殷玄批折子,他便提着精神不敢睡,痛不敢吱声,想喝水也不好意思张口,殷玄让他靠在软枕上,他靠累了也不敢说什么。
殷玄看他盯着茶壶,给他倒了一杯水,玉来福捧过来:“谢陛下。”
殷玄:“够喝吗。”
玉来福:“够。”
殷玄又问他:“还很疼吗。”
玉来福:“不疼。”
殷玄用食指蹭去他额头上那层细密的汗珠:“连实话都不肯说。你很恨朕吧。”
玉来福不知道殷玄为什么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奴才说错了什么吗……”
“没有,是朕的错。”
玉来福忽抬起眼睫,怔神的看向殷玄。
玉来福嘴唇微动,刚要说什么,殷玄将手从他脸上移开,负在了身后,不再随意的碰他:“你跟朕待在一起不自在,朕让人送你回去就是。”
殷玄吩咐人找张软架,将玉来福送回快绿阁。让许仕安照顾他,或许他还自在些。
宫婢太监来来回回的将矮桌跟折子全搬回了御书房,殷玄临时放置的物品架也撤了出去,寝殿忽然空荡起来。
就算潘全不说,只看殿内的东西,玉来福也猜得到这几天是殷玄在照顾他。
殷玄一身落寞的往殿外走。
玉来福望着殷玄的背影,有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殷玄的自卑和孤寂。
从小到大,殷玄都是在否定和唾骂中长大。
殷玄曾问他“朕做错了什么”,问他“是不是你也觉得,朕也应该找个没人的地方,悄悄死掉”。
这些话其实听得玉来福很难过。
谣言无形,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殷玄看起来冷漠狠厉,但其实,他缺乏身为帝王的自信。他需要有人托举他一下,但没有人愿意托举他。
玉来福落在身侧的手指蜷了又蜷,纠结再三,玉来福忽然开口叫住了他:“陛下!”
殷玄站定脚步,微微侧首。
玉来福道:“奴才有几句话,思来想去,还是想跟陛下说。”
殷玄后背蓦的窜上一股冷气,四肢百骸都跟着僵了,很怕玉来福说出恨他一类的话。
他知道玉钦很讨厌他了,他也恨自己,却还是有些无法承受玉钦亲口把这些说出来。
如果当初他能多怀疑一些,让人去彻查玉来福的身份,就不会是现在的局面。
可所有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玉钦不想见他,他以后可以偷偷去看他,不让玉钦发现。
殷玄紧紧的攥着指节,他不想亲耳听见玉钦说那些话,本能的快步逃离。
玉来福在他身后坚声掷地:“陛下没有错!”
殷玄逃离的脚步一下子停滞住。
玉来福认真而坚定:“陛下之前问奴才,您做错了什么吗。那时候奴才没有回答,但是奴才在垂死之时,很后悔那天没有告诉陛下,陛下没有错。陛下无需向任何人道歉,更无需向一个奴才道歉。”
殷玄仿佛让一道雷钉在了原地,转身对上玉来福苍白清俊的面容。
玉来福身上有伤,撑着桌子才歪歪倒到的堪堪站起身子,但他的双眼却坚毅如松,仿佛支撑着他的身魂。
他很想走过去抱一下殷玄,他想那天在浴池,他察觉到殷玄眼泪的时候,就该抱一下殷玄。
但那时候曾老师刚在他怀里去世,他没有力气去抱别人。
他其实有些后悔。
所以今天他很想把这些话告诉殷玄。
玉来福认真的看着殷玄:“陛下镇压午门没有错,廷杖群臣也没有错,虽然奴才因为老师的死很悲痛,可他们做的是大逆不道的事,若不强权镇压,便是遗留祸根,让后人效仿。”
“陛下将奴才东厂杖毙,更没有错。奴才杀了狄贵,若杖杀奴才一人能安抚东厂,稳固自身,杖毙死不足惜。”
殷玄久久的凝视着玉钦,他甚至疼的站都站不稳,说出的每一个字却都掷地如雷,震入耳中。
“至于陛下出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什么蛇子,什么妖孽,都是嫉妒者眼红编出来瞎话罢了,如今君临天下的是陛下,管他们去说什么!”
殷玄颤声道:“你不相信朕的母亲是妖孽么。”
玉来福轻笑了声:“陛下,皇宫中还曾传过奴才怀孕,几番说辞听得奴才自己都要信了,可是奴才真的能怀孕吗?流言终归是流言,奴才怀不了孩子,蛇也生不出人来,陛下的生母是巨溪国的公主,血脉尊贵。”
最后四个字响在殷玄耳边,殷玄周身的寒毛刹那间炸起来。
血脉尊贵……第一次有人告诉他,他不是异族妖怪,他血脉尊贵。
玉来福笃定的告诉殷玄:“陛下,你不要听他们的,你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对的。”
玉来福若是再近一些,就会看到殷玄浑身都在细颤。
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几句话对于殷玄的分量。
就在这样一个寂静的时刻,玉来福又一次用他残破的身躯,捧起殷玄破损的心脏,温暖的拥了上去。
第34章
“陛下,软架抬过来了。”潘全躬身禀报。
殷玄恍然回过神,略点了点头:“送他回去,不许亏待。”
“是。”
太监架着玉来福,将他搀上软架,送回快绿阁。
许仕安早就在阁中等他,看到他被送回来这副样子,还是吓了一跳。
软架落在门口,两个太监架玉来福进屋,玉来福一步也走不得,跟拖着一具会喘气的死尸没什么两样。
许仕安赶忙掏出银钱打点送人的太监,将太监送走后匆匆回屋,玉来福正倚在靠枕上,脸色煞白的阖着眼,眼泪跟露珠似的顺着睫毛掉下来。
许仕安拿了帕子去给玉来福擦脸上的冷汗:“来福你怎么样?你别哭啊……”
“没哭,疼的。”玉来福朝他挤出个笑,“你这段时间如何,没有人为难你吧?”
许仕安松了口气,坐在玉来福身边喃喃:“你都这样了还有心思管我,我一个小喽啰,谁会为难我,你养好你自己就行了。”
玉来福道:“我听说,你为了救我,四处打听消息,把考试的银子都折进去了。”
“是还好陛下饶恕你了。”许仕安托着脸,“不然我亏死了。”
玉来福:“我赔你。”
许仕安看了看他两袖的清风:“你身上比我还干净,你拿什么赔我,你少折腾了,大不了我多温习一年,明年再考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