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来福也会暗自懊悔自己说话失了分寸,“不容忤逆”是帝王的第一信条,古往今来大概没有几个人敢对帝王亲自绘制的图稿指指点点,争辩讨论。
从前他在殷玄面前也是谨言慎行,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从心底里知道,就算偶有冲撞,殷玄也不会责怪他,于是说话做事越来越大胆。
他在殷玄面前频频失言,正是对殷玄放松警惕的缘故。
玉来福自己都觉得,不管殷玄是把他当成奴才还是臣子,都对他有些过于骄纵了。
玉来福策马慢行:“你其实不必这样娇惯我……”
“嗯?”殷玄反倒怔了一下。
玉来福有些难以启齿,人都是会被娇惯坏的,他也不例外。
殷玄继续纵容他,他只会越来越肆无忌惮,越来越不把他当成帝王。
玉来福轻道:“陛下身为帝王,该保有自己的威严……”
“我知道。”殷玄道,“我对别人不会如此,只对你这样。”
玉来福哑言,无奈失笑:“我跟你长篇大论的讲这些很枯燥吧?”
“不会。我很爱听。”殷玄问他,“你愿意教我吗。我想你教我水利,也想你教我如何做一个皇帝。”
玉来福心里震颤了一下,半晌才说出话来:“我没有做帝师的本事……”
殷玄没再说下去,他怕提的多了,玉来福又会跟他疏远,便将话题引回了堤坝上。
白日里两个人一同考察河道情况,晚上玉来福束着长袖,用炭笔修改稿图,一切进行的都很顺利,以至于殷玄突然发病的时候,玉来福措手不及。
那一日晚上阴着天,潮湿沉闷,玉来福身上闷出一层薄汗,鼻梁上微微浸湿着,他怕汗湿了稿图,索性卷起来不画了。
往日这时候,殷玄大都在他旁边守着,今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玉来福用冷水洗了把脸,总隐约听着有细微的呻吟声,再仔细听,又听不见了。
他洗漱完,回到卧房,床上一团鼓鼓囊囊,殷玄用被子把自己裹的严严实实。
玉来福顿时皱眉:“这么闷热的天,你怎么把自己捂成这样?”
他跟殷玄说话,殷玄也不答他。
玉来福坐到床边,扒了一下殷玄的被子,殷玄眉心紧蹙,裹得这么严实却脸色煞白,连唇色都淡了。
“你怎么了?”玉来福紧张的摸了一把殷玄的额头,满手冷汗。
殷玄这人鲜少生病,冬天也只穿单衣,最多再披个氅,风雪天里到处乱窜,连棉衣都不穿。
“陛下?”玉来福焦急的喊着他,“你哪里不舒服?我去给你找个大夫来瞧瞧。”
殷玄抬手拉住玉来福手腕,艰涩道:“没事……不必找。”
玉来福神色一惊,殷玄的眼白赤红一片,哪怕极力的忍耐,也能看出殷玄此刻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就连握着他的那只手都在细细的打颤。
“怎么会这样……”玉来福全然没见过这样的殷玄。
殷玄怕吓到他,也怕抓伤他,翻过身去阖上眼,兀自抓住床柱:“不用管我,我一个人休息会就好……”
可殷玄身上越来越疼。
起初他只是觉得胸口像有一团烈火,焚着他的心肺,逐渐的,这股烈火蔓延到内脏,刀子般搅着他的内脏,炙火烧灼后又如坠冰窖,疼的发冷,好像血液都凝成了冰刺,穿透他的身体。
但冰火两重也好,钝刀割肉也罢,这些他都尚能忍受。
他已经按时服用了药物,或许只是药力不足,等到药效完全发挥也就没事了。
他原本是想一个人熬过这一阵,不惊动玉来福。
可这股痛意并没有随着时间减轻,反而如同嗜血的蚂蚁一样,逆流在他的血液,如同蚀骨的蛆虫,钻进他的骨缝,肆意啃咬着他的骨髓。
为什么会没了效用……他之前发现过药效在减退,可为何会突然一点用处也没有了。
砰的一声裂响,殷玄生生将床柱的木板捏碎了,难以忍受的发出呻吟。
玉来福彻底坐不住了:“我去找大夫。”
“别去!”殷玄怕自己控制不住力道攥伤他,只敢抓着玉来福的袖子,“找了也没用,你陪我一会。”
玉来福拧着眉,殷玄身上全都湿透了,哪怕他强撑忍着,肌肉也因为痛苦一跳一跳的抽搐。
这完全超出了普通的病痛。
在玉来福记忆里,殷玄的忍性、耐性都非常好,一般的刀剑伤都能面不改色,他会呻唤出声,必定是非常疼,忍到了极致。
玉来福正色:“讳疾忌医怎么行!”
“不……他们治不了。”殷玄攥着玉来福的袖子不让他走,“别去……别宣扬的人尽皆知……”
玉来福凝着眉宇:“你总要告诉我,你这是怎么回事。你吃了什么?还是从小有什么痼疾?”
殷玄的样子不是第一次发病,但一直刻意瞒着所有人。
要不是殷玄发作的突然,玉来福也一直被瞒的死死的。
甚至到现在,殷玄还想瞒他。
玉来福有些急:“你不跟我说实话,我怎么帮你。”
“把……包袱里的药瓶,给我……”殷玄断断续续说着话,玉来福取了一只瓷瓶出来,里头装着几颗药丸。
殷玄也不辩有几颗,将整瓶倒进了嘴里。
玉来福将瓶口放到鼻前闻了闻,一股很怪异的香味:“这什么东西?”
殷玄紧咬着牙,他不知道从何说起,也怕说了会被玉来福看轻。
房檐隐约有瓦片松动声,玉来福六感敏锐,立刻察觉窗外、房檐似有眼睛盯着他们。
他猛然往窗外盯了一眼,树影微摇。
玉来福起身要追去看看,殷玄猛地抓住玉来福的手:“别走。”
第45章
玉来福心下存着疑惑,坐回床边守着殷玄,等他吃下去的药丸起效。
直到天色朦胧亮起,殷玄的症状仍不见任何好转,反而几度要自残,床榻被褥都让他抓烂。
玉来福的语气不是跟他商量:“你告诉我,你吃的什么,我去给你找。”
殷玄阖着眼,不知是故意不理他,还是疼的晕死过去了。
玉来福起身,要去让小二找个大夫来,闻一闻那只药瓶里究竟是什么东西。
刚走到门口,一阵铜铃声入耳,殷玄阖着的眼蓦然睁大。
紧跟着楼下嘈杂一片。
“道长您是说,我们这店里有妖怪……”
“昨天我好像听见那东西叫了,恐怖的很,我一夜都没睡好。”
有人搓着两只手臂的鸡皮疙瘩:“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听见了,吓得我昨晚门都没敢出去!”
玉来福站在门口,楼下那人一身道士服,四十多岁的模样,面颊凹痩,手里的幢幡上挂着一对铜铃,稍微一动就叮当乱响。
道士一抬眼就对上了玉来福,语气悠哉笃定:“现在那只妖物就藏在那里。”
众人循着道士的手看上去,看到鹤立于门外的玉来福。
“他……他是妖?”
玉来福神色颇冷,俨然一副出鞘的寒刃。
道士紧盯着他:“不,那妖在他身后,是一条巨蟒所生的怪物。”
在场之人大惊失色,跟着道士上楼“收妖”。
玉来福将门反锁,只听门外人嚣喊着“撞门!撞门!”
殷玄攥着床围,艰难坐起:“杀了他……”
房门轰然撞开,一群人哄拥而入,当头便是那名拿着桃木剑的道士。
殷玄手臂肌肉绷的硬如坚石,呼吸急的厉害。
因为药物的原因,殷玄的眼白血色赤红,配着他那双藏蓝的眼珠,简直跟画本里的魑魅妖魔如出一辙。
众人倒吸一口气,道士的话已信了七分。
道士并指指向殷玄:“大家都看到了,他这副面容,绝非寻常普通人!本道受命下山,就是为了降服此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