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钦随手打开最上层的一只小箱匣,里头装的都是些细碎的玩意儿。
玉章、腰佩、扳指、琉璃生肖、翠玉珠子,还有好些他爱玩的扇子……乱七八糟一堆,都是他从前在相府的时候,图新鲜买回来玩的。
大些的箱子里,装的都是他从前的衣物。
他喜欢的那些东西大都还在,唯独少了一枚他时常佩戴的白玉腰佩。
不过这么些东西收捡起来难免有遗漏,玉钦也没有放在心上。
他取了一把昔日最喜欢的十二骨竹扇拿在手里玩,捻开,在掌心转一圈又合上,如他少年时那样。
玉钦兀自笑了一声,带着些自嘲意味,他竟觉得在相府的那些时光,是他“少年”时候的事了。
细算起来,从他入宫到离宫,也不过是两三年的光景,却磋磨了许多少年心性。
车夫驾着马车驶出京城,扬声问道:“公子,您哪边去?”
玉钦撩开车帘,漫天细雪扑面而来。
在皇宫的时候,他日日盼着离开,如今终于盼来天地广阔,倒好像也没有他想的那般愉快。
他站在马车上眺望向皇城的方向,过去那些风光的、意气风发的日子一去不返,而那些不堪的、屈辱的过去,好似也如烟云散去了。
他从淮南快马回京的时候,时常在想他对殷玄是何种的感情。
这问题好像也没什么意义了,此去一别,他们大概再也不会见面。
“先去淮南。”玉钦坐回马车,许仕安还在淮南,修筑堤坝之事也尚未完结,他总要过去看一眼情况。
京城的风云没那么快传到淮南,趁着淮南尚且太平,将堤坝之事顺利完成,他也算是没愧对了殷玄那一张圣旨。
皇城。
殷玄再次到大理寺狱中提审樊林。
樊林口中鲜血淋淋,嗓子也哑得可怕:“你还不杀了我。”
殷玄抬手屏退众人,连潘全也退到外头:“在你说实话之前,朕都不打算杀你。。”
樊林:“陛下想听属下说什么。”
殷玄:“朕听守卫说,你声声喊着要朕跟你对质,如今朕来了,你且说说,朕是如何派你去刺杀玉振业。”
樊林一时哑言,盯着他说不出半句话。
殷玄:“阿林,朕一路提拔你,看中你的能力跟人品,朕不相信你心甘情愿的投靠了慎王,你就没想过杀了他?”
殷玄拿出一枚盒子,里头放着一颗黑色的药丸:“慎王安插在大理寺的奸细,朕已就地正法,你如今对慎王而言,也只是一枚弃子。”
樊林盯紧那颗要命的药丸,那种生不如死的感受,他这辈子都不想再体会:“给我!”
殷玄将匣子合上:“朕给你两个选择,为朕所用,或者自裁。”
樊林盯着殷玄,竟骤然崩溃。
“哈哈哈哈哈!你们都把樊林当条狗罢了!”樊林赤红着眼,“你们争来夺去,将我视作筹码,看成替你们咬人的狗,我做了那么多,却被逼成如今不人不鬼的模样,我得到过什么!”
殷玄淡道:“朕已命人将你妻儿送离京城,不管你如何选择,至少你的妻儿不会牵连其中。”
樊林神情微变。
“朕给你一夜时间考虑。”
另一边,玉钦返回淮南,隐瞒了京中的诸多事情,只与许仕安一心扑在堤坝修筑上。
堤坝顺利完工那一日,玉钦火速带许仕安离开了淮南。
许仕安坐在马车,回京的路越走越不对劲:“清源,咱们不是回京复命吗。这路怎么不像去京城?”
时至此刻,玉钦才跟许仕安吐露实情:“我们不回京去了。”
“啊?为什么?”许仕安担忧道,“我一早就觉得你不对劲,可又怕是自己多思多想,问起来再触了你的伤心事,清源,到底怎么回事?”
“陛下给了我牒牌,让我离宫。如今京城不太平,我们暂且不回京的好。”玉钦没有细说京城的情况,不过许仕安也能猜出几分。
许仕安失落道:“我还当今年能参加科举,如此想来只怕又无望了。”
玉钦:“你也不要灰心,皇位之争一触即发,等到来年春闱,说不定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你还是可以照常去参加考试。”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回淮南之前在京城外郊相中了一处小宅,那地段距离京城不远,却是个僻静之处,很适合读书写字,你若愿意,就随我一同住过去,先温着书,随时听着春闱的消息。”
“好。”
京郊的院子,收拾的干净敞亮。
屋子里摆着好些小玩意,许仕安一眼就认出是玉钦从前的东西。
许仕安暗暗惊讶:“陛下将你从前的衣裳玩意儿,都还给了你?”
“是。”除了这些小东西,还有一沓银票,足够他这辈子衣食无忧。
许仕安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问下去。
他总觉得玉钦跟陛下之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就算他问了,也问不明白。
玉钦跟许仕安暂住在京郊的院子,两个人一同住着,日子过得倒是不无趣。
许仕安平日写字背书,闲暇时缠着玉钦教他骑马。
疾风这马性格太烈,不适合初学者,玉钦去马市上给许仕安挑了一匹性子温顺的,许仕安读书读累了,就喊着玉钦漫山遍野的跑马。
年关时,京城还如往昔一般热闹,于百姓而言,日子还如从前一般,窥不见多少暗潮汹涌。
玉钦买了些纸钱元宝,去给他娘亲上坟。
从前他困在宫中,只能在放奴才出宫探亲的那几日,草草的给他娘上一炷香。
今年他总算可以好好祭拜。
路上玉钦还想着,等到开了春,天气暖些,他便请人将父亲的孤坟迁到京郊,与娘合葬,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墓碑前,刚刚燃尽的纸钱还冒着青烟,风一吹纷扬而起。
有人比他先一步来祭奠的他的母亲。
是谁?
玉钦茫然往山下看了一眼,是谁来祭拜了他的母亲?
“大哥?!”玉钦往山下追了几步,难道他兄嫂还活着吗。
除了兄嫂,谁还会来祭奠呢?
玉钦往山下去,潮湿的泥土里留下两道浅浅的车辙印迹,循着循着便没了踪迹。
玉钦望了几眼,看不见半个人影,牵马回了墓碑前,将准备的瓜果、点心一一的摆在碑前,燃香之后便坐在碑前等着三炷香燃尽。
在他不远处,一双眼睛悄悄从粗壮的树后探出来。
殷玄偷偷的看着他,玉钦自言自语的跟石碑聊天,说着说着便抱着膝,浅浅的呜咽起来。
殷玄从没见过如此悲恸的玉钦。
玉钦这人外柔内刚,殷玄只见过他挨了打之后疼的控制不住掉泪,真遇到难事,他反倒又比寻常人坚韧的多。
潘全不忍心道:“陛……”
殷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潘全不要声张。
他原本也不是刻意来跟玉钦见面的。
殷玄默默站了一会,轻步从小路离去。
玉钦擦干净眼泪,牵着疾风去山下集市上买了些烧鸡好酒,晚上同许仕安一起过个小年。
玉钦跟许仕安都不是擅长厨艺的人,两个人平日里只会做些简单饭菜,过年的时候想着搞一顿丰盛,两个人对着灶台研究半天,做了一桌四不像出来,谁也咽不下去。
没办法两个人只好架起火来吃烫锅子,两人一边烫肉片吃,一边总结经验,最后得出个“君子远庖厨”的结论。
吃饱喝足往被窝里一滚,这个年过得倒也不算差。
这一年雪下得很多,小年下了场大雪,大年又下了一场雪,立春那日还冷的厉害,纷纷扬扬的飘起雪花。
许仕安隔三差五骑着他温顺的小马驹到京城里去看告示,瞧着有没有春闱的消息,顺道带回些好吃的来,给两人改善伙食。
玉钦在屋里读书写字,写的倦了就靠在窗边卷着软毯小睡。
听着马蹄声回来,玉钦懒洋洋的伸着懒腰,笑问:“今儿怎么下山这么久,是不是发了春闱的告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