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焉骑在马上,笑道:“好啊。”
气氛一下子就热烈了起来。
宋余慢吞吞地缩在人群后,黎川说:“他们都说顾宣是武状元之才,说不得他还真能和齐安侯比一比。”
宋余一句“不可能”脱口而出,黎川微怔,道:“为何?”
宋余眨了眨眼睛,理所当然道:“因为顾宣的对手是武师傅,而齐安侯的对手,是关外的匪徒,犯边的胡人。”
黎川恍然,他不由得认真看了宋余几眼,他耳边浮现了他曾听过的一件轶闻,道是多年前,陛下曾在北山围场围猎,不知怎的,竟闯入了一只壮年黑瞎子。那黑瞎子发了疯,伤了不少人,甚至直逼狩猎的陛下。
突然有两箭疾射而来,箭势猛霸道,正中癫狂咆哮中的黑瞎子双目。
射箭者,是当时不过十二岁的宋家五郎,宋余。
22
看热闹的人多,宋余自知不讨喜,也不会往前凑,索性就和黎川蹲在后头揪着草,有一下没一下地闲聊两句,不过片刻,就听见人群里穿出来的惊呼声。
就如宋余所说,顾宣在这国子监里是佼佼者,姜焉却是生在边关,长在战场,经血雨腥风洗礼,又岂是顾宣一个连血都没见过的少年能比的?
姜焉有意要挫一挫他们的傲气,顾宣要比骑射,姜焉与他比,连带着旁的监生要和他近身相斗,姜焉也应了,甚至让他们群起来攻,最后自是抛饺子似的,将这些不抗揍的监生一个一个都摔将了出去。
人群中的姜焉负着一只手,身姿挺拔如劲竹,颇为游刃有余。
有人跃跃欲试,宋余揪了根草,就听黎川问他:“你不想上吗?”
宋余愣了一下,道:“我?”
黎川点头,说:“你。”
宋余摇摇头,小声说:“我不会打架。”
黎川深深地看着宋余,说:“试试呗,毕竟以下犯上揍侯爷的机会,不是日日都有的,”他话里有几分狡黠,宋余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没有说话。
那厢姜焉一眼看来,就见宋余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黎川偏头看着身边的宋余,二人靠得近,似是亲近的模样。
旋即,有人一拳冲来,姜焉脚下未动,截住对方手腕一扯直接将人丢了出去,砸在还想冲上来的几个监生身上,“还有人不服?”
他抬起眼睛,环顾了一圈,场上的监生年纪大都不大,虽冲动又有些酸气,却也是愿赌服输的,不多时,见顾宣头一个站出来拱手对姜焉行礼,道了声,“学生见过老师”,便也纷纷行了礼。
如此,姜焉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国子监助教。
当日的授课内容是马上射箭。监生不是头一回上这个课,家世好的,马场上有专属于自己的马,差些的,骑的就是国子监的马,宋余却是许久没来,也是一时起意来的,侯府自是没有备下他的马,管马的小吏见了宋余要来挑马还愣了下,说:“宋监生,不如试试这匹,”他指着一匹黑马对宋余说,“这是一匹将将成年的母马,性格温驯,最合初学者。”
宋余还没说话,却听一记清朗的声音,道:“宋余,你骑这匹。”
宋余抬头看去,就见姜焉不知何时来了,正看着他,姜焉屈指吹了声口哨,就见他那匹枣红色骏马踢踏而来。他这匹马和马场上的马不同,姜焉的马是战马,不但体型健硕,四肢矫健修长,鬃毛柔亮,一看就是难得的千里良驹。
宋余呆了呆,摆摆手,无措道:“侯爷,这是你的马,我如何能骑……”
“有什么不能骑的,”姜焉摸了摸马的脖颈,说,“它叫踏星。”
小吏一见姜焉这马就知这是一匹野性难驯的马,不是谁都能骑得的,他生怕姜焉不知宋余的病史,好心办坏事,将宋余摔出个好歹,忙道:“侯爷,宋监生体弱,若只是想在马场上小跑两圈……”
姜焉道:“他又不是泥捏的人?”
小吏:“哎,宋监生他这……不太一样。”
姜焉不耐烦与他啰嗦,也不喜欢听他这话,只看着宋余,说:“宋余,你敢不敢骑?”
宋余怔怔地看着姜焉,姜焉那双隐隐透着浅碧的眸子如一汪浅浅的潭水,专注又认真,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伸手摸了摸这匹名叫踏星的枣红色骏马。踏星打了个响鼻,似乎是下意识地想躲,就被姜焉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对宋余道:“去给它拿点儿草料。”
宋余讷讷地应了声,马场上自是有新鲜草料的,他回来时就听姜焉和踏星不知说什么,大抵是云山部族语,一旁的小吏听得一头雾水。姜焉瞧见他回来,扬了扬下巴,说:“喂。”
宋余“噢”了声,将马草探向踏星,踏星扭过头,不肯吃,姜焉气笑了,拍了马一下,警告道:“吃,不吃就等着挨饿吧。”
踏星委委屈屈地拱了姜焉一下,这才伸脑袋去就宋余手中的马草。
宋余瞧瞧踏星,又瞧瞧姜焉,姜焉语气自然,道:“在京里吃多了精料,娇气了。”
宋余将信将疑,不知怎的,他在姜焉那副蛮不讲理的作派里瞧出了几分莫名的熟悉感,心里的生疏倒是少了几分。喂过马草,姜焉便让宋余骑上踏星,宋余久未骑马,一时还有些踌躇,低声道:“不若我还是骑那匹马吧。”
他说的是小吏让他骑的那匹,姜焉也不恼,道:“摔不着你,有我在。”
“宋余,你当骑战马。”
宋余愣了下,望着姜焉,他竟在姜焉的眼中看见了许久不曾见过的期待。他让太多人失望,已经很久见过这样的眼神了。宋余胸中陡然涌上一股不知名的情绪,他不想再让姜焉失望。
姜焉看着宋余笨拙地踩着马镫翻身上了马,心头微微松了口气,他抬起头,看着马背上的宋余,少年微微俯身,抚着马颈,刹那间好似穿越了时光,和记忆中的模糊身影两相交叠。
宋余。
姜焉恍惚了一下,看见他眉眼间的惶惶忐忑,才回过神,他道:“不着急,先适应一番,要是觉得可以了,再慢慢走几步。”说罢,姜焉竟伸手拉过了踏星的缰绳,一副要为他牵马的样子。宋余吓了一跳,道:“不……不必了,齐安侯,我自己可以的。”
姜焉说:“老实坐着,这是本侯的第一堂课,总不能头一遭就让学生摔了。”
宋余受宠若惊。
姜焉牵着马,带着宋余缓缓行了几步,宋余原本就是会骑马的,虽忘了,可有些东西已经刻入了身体的本能反应当中,自也不用当真姜焉从头教起。姜焉渐渐松开了缰绳,看着逐渐变得放松的宋余,他骑着马,无意识间已经离开了马厩,转入了马场内。
马场广阔,其上不乏纵马驰骋的监生,宋余听见身后有马蹄声疾来,回头看了眼,却见几个赛马的学子先后纵马而来,恍惚间,几个炮火连天的画面涌入脑海中,夹杂着凄厉的厮杀声和枪刀入肉的声音,催命一般。
“五郎,走啊!别回头!”
“少将军!快走!”
泣血的咆哮声在宋余耳边炸响,宋余手脚俱软,鼻尖似乎都闻着了浓郁黏腻的血腥气,他抓着缰绳,嘴唇翕动,“不要,不能走……”
此刻不再是天高云阔,安逸自在的马场,而是北境风雪关外生死一线的旧日战场,是宋余数年不忘的噩梦。他浑身发抖,手中握住的缰绳也松了开去,身下的踏星受奔驰而过的几骑影响,不甘落于人后,撒开双蹄奔了出去。
“宋余!”
23
马上的宋余不曾听见姜焉那一声惊呼,他陷在血腥的梦魇里,在尸山血海中浮沉。姜焉气得恨不得按住那匹傻马的脑袋狠狠敲几棒子,眼下却顾不得其他,直接夺了一个学子的马赶上正在撒欢狂奔的踏星,又纵身而起,掠上宋余马背抓住缰绳强行勒停踏星方教场上众人的心缓了下来。
他这一番自抢马,至追逐再到勒停踏星的动作极快,仿佛只在瞬间。姜焉一手搂住宋余,方发觉他身体抖得厉害,脸色惨白如金纸,姜焉轻轻拍了拍宋余的脸颊,低声唤他:“宋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