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不啻火上浇油,整个堂内都乱成了一团,纨绔子,各家家仆都厮打在一起,桌椅都不知砸烂了多少。坊内宾客唯恐惹祸上身,纷纷退了出去,或有胆大的,躲在柱后探着脑袋小声议论。流音坊的管事想拉架,可刚一上去,就挨了拳脚,只得在一旁劝架叹气。
程则瑞记恨姜焉那一脚,火气都冲着他去的,姜焉自是不惧这些家仆,余光见宋余和宋霖在一处,宋霖虽不擅拳脚,却到底还知护着宋余到底也放了心。冷不丁的,不知谁扛着一条长凳就冲着二人砸将过去,姜焉眼皮跳了跳,“宋余!”
突然,那家仆却是惨叫一声,仆倒在地,宋霖又惊又怕,冲上去狠狠就踢了那家仆几脚。
姜焉看了那家仆一眼,就见旁边的桌椅底下躺着一支金簪,兰花制式,颇有几分眼熟。旋即他就想起来,半个时辰前,这簪子还插在折柳鬓边。他看向折柳,就见折柳远远站在侍女身后,她对上姜焉的目光,抚着空空的鬓边,露出几分受惊的模样。
流音坊内动静大,直接惊动了西城兵马司巡街的吏目和锦衣卫的巡捕校尉,便连巡城御史都来了。事情闹大不好收场,可这些人身份非富即贵,又不愿各退一步,锦衣卫滑不留手自是不想沾这烫手的山芋,偏御史又在一旁看着,西城兵马司别无他法,只好将这些人都请回了府衙。
西城兵马司府衙内,姜焉正一脸新奇地左瞧又瞧,宋余揪了揪他的衣袖,说:“对不起,连累侯爷了。”
姜焉笑道:“这算什么,还没进过兵马司府衙,正好开开眼。”
程则瑞被几人簇拥着在另一边,双方人泾渭分明,互相敌视,他冷笑一声,说:“就是你这胡人小子寻如非的不痛快?别以为圣人宠信你,你就能在京都为所欲为!”
姜焉掀眼皮看向他,嗤笑道:“你也知圣人宠信我,那你最好小心些,我心眼小,来日面圣我便参你勇信侯府一笔。”
“你!”程则瑞气坏了,冷冷道,“你参!你能参我什么!”
姜焉慢吞吞道:“你管本侯参你什么?”
宋余没忍住,“扑哧”。
姜焉见他笑了,掌心发痒,忍不住想伸手捏他的脸,宋余察觉自己的失态,赶紧闭上嘴,看着姜焉眨了眨眼睛。
宋霖一脸阴郁地盯着宋余和姜焉,眉头皱得死紧,说:“宋余,你给我过来。”
宋余看向宋霖,叫了声,“三堂兄。”
宋霖说:“你散学后不回家去流音坊做什么?”
姜焉开口道:“你下衙后不回家去流音坊做什么,小鱼就是去做什么的。”
“有你什么事儿?”宋霖不虞地盯着姜焉,“这是我们宋家的家事。”
宋余说:“三堂兄,齐安侯是我的朋友。”
宋霖冷冷道:“你和胡人做的哪门子朋友?”
姜焉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一个堂兄,管得也忒多,宋余却很认真道:“三堂兄,话不能这么说,齐安侯虽是胡人血统,却同是大燕子民。”
宋霖冷笑道:“你自甘做笑柄,别又累得整个侯府被人笑话!”
姜焉沉了脸,说:“你宋三又给你们侯府争了什么脸面?”
二人争锋相对,门外传来一道严厉的声音,说:“三郎!”几人自门口而入,堂内被请来兵马司的纨绔子弟们脸色骤变,刷的站了起来,口中有叫爹的,叫兄长的,却都是各家长辈。
宋霖脸色也微微发白,讷讷道:“爹。”
宋余:“大伯。”
宋家来的正是长平侯长子宋廷微,他看着宋霖,沉声道:“逆子,成日厮混,如今还连累你弟弟跟你一起丢人!”
宋霖面无表情道:“是他自己多管闲事——”
“啪——”宋廷微抬手一巴掌打断了宋霖的话,说,“还嫌不够丢人?”
宋霖当众被掴了一巴掌,脸上顿时火辣辣的,宋余也呆了呆,手足无措地看着宋廷微。宋廷微看向宋余,神情稍缓,说:“五郎,你三哥说的话别放在心上。”
宋余不知说什么,宋廷微已经看向他身后的姜焉,客气地颔首道:“犬子无状,让齐安侯见笑了。”
姜焉看着这位未来的长平侯,宋廷微平庸稳重,宋廷桥醉心书画,兴许是宋廷玉光芒太盛,倒显得这二位声名不显,太过庸常。宋廷微到底是宋家长辈,姜焉收敛起了骄狂,笑了笑,说:“宋大人客气了。”
宋廷微对宋余道:“五郎,你和你哥哥先回家,剩下的事大伯来办。”
宋余不自在道:“麻烦大伯了。”
宋廷微笑道:“自家人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他盯着宋霖,道,“别再惹事,好好带你弟弟回去。”
宋霖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
将走前,宋余看向姜焉,小声说:“齐安侯,我先回去了,明日再见。”
姜焉琢磨着他的明日再见,心道还用等明天?嘴上却道:“好。”
说罢,宋霖和宋余便走了,将出门时,却见一着朱红纹云蟒,手提绣春刀的青年走了过来,那青年生就一副凤眼唇薄的好相貌,高挑的身形和通身凛冽气度生生让人忽略了他过于女相的面容。
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阮承郁。
宋余看见他愣了一下,“阮大哥。”
阮承郁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倒是客气地止住脚步,说:“五郎,闲暇时来府上玩。”
说完就朝里头走去,正是寻姜焉的,他一进去,堂内交谈声都顿了顿,压低了,只听阮承郁对姜焉道:“齐安侯,圣上诏你入宫。”
姜焉摸了摸鼻子,道:“走吧。”
38
宋余和宋霖一起坐上了回长平侯府的马车。
偌大的车厢内只有堂兄弟二人,宋余和宋霖对坐两旁,一个沉着脸,一个不知所措。其实宋余和宋家的兄弟姊妹并不相熟,他还年幼时就跟着宋廷玉去了边塞,后来鲜少回家,便是年关回来陪祖父过年,他和族亲不熟,坐在一处也没什么话可说。
相比之下,因着他母亲将生意扩至边关,冯家常有族人往来,宋余和冯家的表兄妹们反倒更为熟悉。
再后来就是风雪关一役,他痛失双亲,自己重伤忘却前尘,长平侯对宋余也多有庇护疼惜,加之他伤了脑袋,族内兄弟姊妹和他也算不得亲近。可不亲近归不亲近,兄弟龃龉是家事,到了外头,断没有让别人欺到脸上的道理——这也是长平侯对宋余的教诲。
长平侯府上下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也是为什么今日宋余会冲出去。
宋霖看着宋余露出那副无措的模样就不可控地生气,冷笑道:“这下你高兴了吧?”
宋余愣了下,“什么?”
宋霖漠然道:“要不是你多管闲事,今天怎么会闹到兵马司?我爹又怎么会当众让我难堪?”
宋余一呆,说:“三堂兄,我只是想帮你……”
“我用得着你帮吗?”宋霖打断他,他盯着宋余,说,“你这算哪门子的帮?”
“谁不知祖父,我爹,所有人都疼着你,把你看得跟眼珠子似的,你帮我,等他们知道了,挨罚的还不是我?”
宋余哑然,半晌,他小声说:“对不起。”
“谁要你的对不起?”宋霖愤恨难平,“宋余,祖父他们都不在,你摆出这副委屈巴巴的可怜样给谁看?”
宋余抿抿嘴唇,手搓了搓自己膝上的衣袍,轻声说:“三堂兄,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宋霖扯了扯嘴角,说:“谁说你是傻子,这不是聪明着?”
宋余抬起眼睛看着宋霖,说:“为什么?”
宋霖面无表情道:“讨厌就是讨厌,还要问为什么?宋家哪个兄弟姊妹不讨厌你?”
宋余说:“是因为我是傻子吗?”
宋霖看着宋余澄澈的眼睛,心口一窒,别过了脸。宋余接着道:“因为我是傻子,给宋家丢人了?”他说得很平静,宋霖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硬邦邦道:“我没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