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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焉听了片刻,正好有一个青年提着食盒过来,一旁的下人纷纷不再言语,起身行礼,“见过三少爷。”
是宋霖。
宋霖说:“宋余还在里面?”
下人回道:“回三少爷,五少爷还在里面。”
宋霖面色有些复杂,他提起食盒朝里面走去,姜焉想了想,也跟了上去。黑猫娇小,又是漆黑一团,竟也就这么让他混了进去。宋家是大族,祠堂恢弘肃穆,宋霖轻车熟路地往里走去,却并未去正堂,而是踅入另一处屋子。那屋内点了烛火,笼在灯罩内衬得屋内昏昏暗暗的,香案上摆置了香炉供果一应祭祀之物,再往上,是两个灵牌——竟是宋廷玉和冯蘅夫妻的灵牌。
姜焉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屋内的宋余,他面朝灵牌,背对着进来的宋霖和姜焉,一动也不动,无声无息的,让人心生酸楚。
宋霖看着他的背影,开口说:“宋余,我爹让我来给你送点儿吃的。”
“你身上还受着伤呢,在这待一天也待够了吧,你这么糟蹋自己给谁看啊?”宋霖一贯不知如何与宋余相处,话说起来难免带了刺,“爷爷年纪大了,前两天因着你昏迷不醒照顾了你两天,你不顾自己也想想他吧。”
半晌,宋余道:“三哥,东西放下吧,我一会儿饿了吃。”
“劳你和爷爷说,我没事,待够了我就回去了。”
他声音嘶哑,好似磨砂一般,宋霖瞪着他,偏又拿他没办法,道:“算了,随你吧。”
说罢,将食盒放在一旁,又探手摸了摸小火炉上温着的水壶,见是温热的,转身就走了出去。屋内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姜焉看着宋余,竟突然不知说些什么好。死亡可说是边将最常见的事情了,自小他爹给他上的第一课就是人要坦然面对别离和死亡,那时他养的小羔羊得了病,死了,姜焉伤心得不行,抱着已经断了气的小羔羊抹眼泪。
他父亲说,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能够一直存在的,小羊羔会死,草木会枯花会谢,人有一天也会死,不过是或早或晚的事情。
姜焉泪眼朦胧地问他爹,阿爹阿娘也会吗?
他父亲大笑,说,会,有一天阿爹阿娘也会离开你,不过不必为此悲伤,我们会沉睡在泥土里,变成花,变成草,再回到这个世界上看一看他们至爱的孩子。
姜焉说,可冬天一来,草没有了,花也没有了。
父亲道,等到来年春天,草和花就都会有了,年年岁岁无穷无尽,每一个枯荣轮回都是他们在思念他。
姜焉似懂非懂。年岁渐长,他经历了许多人的死亡,他不畏惧死亡,也认清了自己马革裹尸,青山埋骨的宿命,却依旧无法坦然接受死亡。因为人死了就是死了,那些话不过是安慰生者,好让生者不再沉湎悲恸而已,偏偏生者只能抱着这样的念想活下去。可见得多了,心就变得麻木冷硬,这一刻,姜焉看着宋余,麻木的心脏又恢复了所有感知,好似有一把钝刀将他的心缓缓剖开,流出汩汩鲜血,痛入骨髓。
原来爱极了一个人,真的会因他喜而喜,因他痛而痛,甚至更痛,那是无能为力的痛。
姜焉突然想起二人在巷子里相遇那日,阴雨蒙蒙里,宋余一把将自己揣在怀里,宽袖遮掩着他,风雨都被他那具并不强壮的身躯挡住了。宋余跑得好急,短促的呼吸声伴随着如雷的心跳声传入他耳中,每一下起伏颠簸,都让姜焉觉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他也想将宋余藏在自己的胸怀里,不,这样还不够,他最好能将自己的胸膛切开,把宋余藏进去,如此,这世上的风霜除非将他击成齑粉,把他的血肉骨头都碾碎,不然都不能伤宋余分毫。
姜焉没有变回人身,慢慢地自黑暗中走向宋余,他停在宋余的脚边,宋余若有所觉,垂下眼睛,看着腿边的小狸奴。这几日记忆太过纷杂,脑子里都是六年前的回忆,竟将这几年冲得零零碎碎,看见黑漆漆的小狸奴,对上那双金绿异瞳,他张了张嘴,才叫出了一个名字,“叙宁……”
姜焉闻到了他身上的药味儿,见宋余俯身来抱他,他吓了一跳,说:“你的腿……”
宋余道:“不碍事,已经接过骨了,”他神态平和,将姜焉抱在自己腿上,抚着黑猫的后背,猫温热的身体触感让宋余指尖恢复了一点知觉,“你怎么来了?”
姜焉仰起脸看着宋余,说:“我担心你。”
“你还好吗?五郎。”
宋余轻声道:“我很好,这几年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过。”
姜焉心中发苦,在宋余伸手摸他时,将脑袋抵在宋余掌心蹭了蹭,甚至直接在他腿上翻身露出宋余最喜欢的柔软肚子来。宋余拿掌心揉了揉,道:“我来这里,只是在这里心里平静一些,”他说,“我想起了过去所有的事情,我爹,我娘,张伯伯,李叔,陈叔,还有许许多多宁定军中的故人,我闭上眼就是他们的音容笑貌,躺着后背就是爹娘冰冷的身体,太冷了,冷得我想将后背剖开。”
“我无法入睡,只能来这里,看着我爹娘,心里才能有片刻的安宁,”宋余自言自语,“你看,爷爷也没有忘记我爹娘,给他们单独设了灵堂。”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爹娘,他们所有人都让我往前走,说我该往前走了。叙宁,我知道我该往前走了,我已经逃避了五年,不能再逃避下去,爹娘的仇还没有报,我要给他们报仇。”
姜焉喉头发涩,半晌,才哑声说:“五郎,这不对,你要报仇,我也会陪你一起,可宋将军和宋夫人应当更希望你能往前走,而不是陷入过去的仇恨。”
宋余顿了顿,道:“我知道。”
“我知道。”宋余看着静默的灵牌,重复了一遍。
姜焉放柔了声音,仿佛生怕惊碎了宋余,他道:“我阿爹和我说,人故去后,会变成草原上盛开的花草,天上飞的鸟儿,每一年轮回,就是故去的人回来看还在人间的人。”姜焉已经不信这样的话了,可看着此刻的宋余,他又希望这话是真的,足以宽慰面前的少年。他想,他的小鱼今年还未弱冠,这样小——姜焉暴躁地不讲理地憎恨起了该死的命运。
宋余听着他的话,垂下眼睛,说:“都是假的。”
姜焉道:“这可是我族中大巫师说的,大巫师神通惊人,不会有假。”
宋余道:“你相信吗?”
姜焉:“我信。”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会变成草原上无边的野草,盛开的花,铺满五郎路过的每一片土地。”
宋余不言语,过了许久,他才叹了一声,低下头抵住黑猫的脑袋,道:“好好活着,不要死……姜焉,我失去的人已经够多了。”
“我不能再失去你。”
姜焉怔住,他仰起脸,一颗颗晶莹的泪水落在他脸上,姜焉心中一痛,虔诚又颤抖地舔去了宋余脸上的眼泪,说:“好,五郎,永远地陪着我吧。”
“你我一起,无论生死,永远都不分开。”
翌日,祠堂外守夜的下人迷迷瞪瞪地被轱辘的车轮声惊醒,迷迷瞪瞪看去,就见坐在轮椅上的素衣少年转着车轮出来,一只通体漆黑的黑猫趴卧在他腿上,半睁着金绿双瞳。尾巴缠绕住纤瘦的手腕。冬日的太阳倦懒攀上了天空,和煦地拂走了初晨的寒意,也映在了少年病愈的苍白脸颊上,下人一句“五少爷”下意识说出了口,旋即就惊呼了声,目光落在他头发上,却见不知何时宋余乌黑的发间添了银霜。
宋余抬起眼睛看来,陡然多了几分深潭似的冷意,如雪中拔出的三尺薄刃。
第41章
谁都没想到不过一个日夜,宋余就少年白头,侯府上下都为之一惊,便是滞留在燕都的冯家人都吓了一跳,连忙请了容老大夫来给宋余看诊。容老大夫道是宋余思虑过度,情志不遂,气滞血瘀以致伤了肝脾,神伤早白。他给宋余行针,又开了行气养血的药,叮嘱他务必宽心,不可大悲大喜。宋余自醒后就不曾合过眼,行过针灸,又喝了药,这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