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九爷被宫里的人带走没两天,他的家当就被瓜分了。值钱的被抢走,不值钱的被扔掉,众人哄抢的时候,才发现大名鼎鼎的顾九爷,私下的日子过得竟如此寒酸。除了朝廷规定的官袍和常服,柜子里没几件衣服,而且料子都很普通。
要说他穷吧,他又不算穷。其他锦衣卫还要养家糊口,可顾莲沼不用,他住在这里,吃在这里,除了办案,大部分时间都在诏狱,银子没处花,自然攒了下来。他那柜子被打开时,里面藏着不少金子呢。
不过,他听说九爷嫁给了王爷,成了王府的侍妾,这也难怪他收拾了包裹,头也不回的走了。
……
顾莲沼离开指挥使司后,并没有回王府,而是牵着乌霆去了西市。
与东市的寂静奢华不同,西市热闹嘈杂得多。百姓们的大小店铺挤在一起,柴米油盐、铁器农具、粗布麻衣,应有尽有。
他牵着马,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一路朝着偏僻的地方走去。
到了一处稍微开阔些的地方,还没等他开口,铁匠铺里的老爷子便高声招呼起来:“九爷,好久没见您了,今儿想打点啥啊?”
顾莲沼道:“不忙招呼我,忙你的吧。”
“好嘞!”老爷子爽朗一笑,并不在意他的冷淡,埋头扬起铁锤锻造着铁锄,只偶尔抬头望望顾莲沼的动向。
顾莲沼在摊子前的铁块里挑拣了半天,始终选不到合意的,不由皱眉道:“还有上等货吗?”
“看您要生铁还是熟铁了,熟铁没有,生铁倒是有一块。”老汉停下手里的动作,道:“我拿给您瞧瞧?”
“嗯,拿吧。”
老头在里屋翻了好一会,才抱着一个大铁疙瘩出来。他看着干瘦,却浑身是劲,黝黑粗糙的胳膊比普通人的腿还粗,那么大一块铁,竟被他轻轻松松抱了起来。
顾莲沼端详了两眼,外头看着倒还不错,没什么明显的砂眼,断面摸起来也很细,确实是块不错的料子,但他还是有些犹豫。
“送人的吧?”老铁匠心领神会地笑了笑,“以前您可没这么挑剔。”
顾莲沼没说话,依旧在摸那料子。
“您放心,我敢说整个西市都没有比我家更好的料子了。不管您要打什么,我保证,您至少能有八分满意!”
顾莲沼自然知道这是好料子,只是料子再好,终究是不值钱的铁,可柳元洵花在他身上的钱就多了。
先不说他在王府的吃喝用度,也不提乌霆的价格,单是柳元洵送他的那柄匕首,就花了一千两银子,他就算掏空家底,恐怕也拿不出这么多钱。平日里倒也罢了,可柳元洵的生辰快到了……
老铁匠看他犹豫,以为他是不满意这料子,也不好再劝。毕竟铁就是铁,再好也不如金子,客人不满意,他也不打算强卖。
他正打算收起料子继续打铁,就听顾莲沼说:“这料子我要了,开炉吧。”
老铁匠顿时来了精神,问道:“怎么打?”
顾莲沼说:“拿纸来。”
老铁匠不怕麻烦,就怕客人讲价,见顾莲沼如此爽快,当下拿来纸笔,让他画了草图。
越看草图,老铁匠越高兴。毕竟生铁打成熟铁,价格要翻二十倍,打成百炼钢,价格要翻三百倍。这单生意要是做成了,他可就赚大了。
“九爷,我丑话说在前头,您要的这东西,我能打出来,但工期要长一些。最短一个月,一个月后您来拿,我保证让您满意。”
顾莲沼淡道:“五天。”
老铁匠也有自己的傲气,说道:“那不成,我赶了工,质量可就保证不了了,这不是砸我的招牌嘛……”
顾莲沼把身后的包裹打开,挑出最大的一块金子,将剩下的往老铁匠面前一推,说:“都给你,五天。”
黄灿灿的金子和白花花的银子堆在这简陋的布包裹里,少说也有二百多两。扣除成本,他怎么也能赚四十两。
有钱能使鬼推磨,老铁匠一咬牙,狠心答应了下来,“得,五天就五天,我叫上我那几个老兄弟,保管叫您满意!”
顾莲沼颔首示意,又敲定了几处细节,正准备离开,却听身后的老铁匠喊道:“九爷,刻字吗?”
顾莲沼脚步一顿,“什么?”
“我是问您,要不要在物件上刻字。”老铁匠解释道:“要是这物件是送人的,刻上自己或是友人的名字,也能留个念想。”
顾莲沼本想说“不用了”,但一想到这是他送给柳元洵的生辰礼物,想留下些什么的冲动就压不住了,他犹豫了一会,低声道:“阿峤。山乔的峤。”
老铁匠随手记在纸上,再抬头时,顾莲沼就已经走远了。
对曾经的他来说,阿峤这个名字,是满身的针眼,是恨意,是诅咒。他告诉柳元洵这个名字的时候,是想借此提醒自己,切勿陷入感情的幻梦。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阿峤这个名字,却在另一个人的唇齿间,逐渐染上了不一样的味道。
那个人,躺在他怀里,蹭在他颈间,贴着他,唤着他,勾起他的欲I望,让他盲了心般沉沦;也是那个人,给他一杯水,递他一碗饭,让他有人可依,有家可回,真正做了回人。
他这一生,从娘胎里爬出来就背了恨,好不容易熬过被焚尽的瘟城,又一头扎进了易子而食的饥荒。他一路摸爬滚打,从家乡辗转至京城,从自己的地狱爬到了别人的炼狱,从受人摆布的棋子爬到了掌控他人生死的镇抚使。
短短十八年,他受尽了人间的苦,直到遇见柳元洵,才尝到了家的滋味。
勾住他理智的,是那副干净似月神的皮囊,可留住他心的,是那个给了他一个家的人。
可他只是个真小人,做不了伟君子,命运既没给他选择的余地,也没给他选择的权力,给了他温暖,却又逼着他拿命去换。
他舍不下自己的命,也做不到为柳元洵去死,他只能用全部身家送他一份生辰礼,再陪他走一趟江南路,叫他全了所有的遗憾,安安心心地入黄泉。
第81章
顾莲沼回府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将乌霆牵回马厩,守门的小厮就殷勤地凑过来报信了,“侍君,您快回去看看吧,主子爷病了,王太医刚刚才走。”
明明中午走得时候人还好好的,不过两三个时辰,怎么就病了?
顾莲沼来不及多想,将缰绳递给小厮,快步去了后院的卧房。
等绕过屏风,就见淩亭在床边坐着,手里拿着潮热的帕子,正在轻轻擦拭着柳元洵的脸。
听见顾莲沼的脚步声后,他缓缓起身,低声问候道:“顾大人。”
顾莲沼亦低声回了句:“淩大人。”
他二人客气而守礼,彷佛之前那些隐晦的冲突从未发生过。见顾莲沼走近,淩亭想法再多也只能起身避让,将床头的位置让了出去。
顾莲沼接过他手里的帕子,放入一侧的铜盆浸洗,“怎么忽然病了?王太医怎么说?有大碍吗?”
淩亭道:“主子中午去外面走了走,受了寒,回来就吐了,王太医说没什么大碍,好好养着就是了。”
顾莲沼低低应了一声,没再说话,只轻轻拨开柳元洵被巾帕濡湿的发丝,又并拢手指探向他颈间,测了测体温,问道:“睡了多久了?”
淩亭道:“回来就睡了,中途醒过一会,只是精神不济,说了两句话就又睡着了。”
他二人一问一答,倒像极了侍妾与侍卫间寻常的交流。顾莲沼敏锐地察觉到淩亭态度的转变,探完柳元洵的状况后,便转头看向淩亭。
自他落座,淩亭便垂手立于床边,神色平静,态度平和,彷佛已然摆正心态,对待他就如同对待一位普通侍妾那般自然。
淩亭觉察到了他的打量,抬头与他对视,不卑不亢道:“既然您回来了,那我便退下了。主子若是醒了,您先别让他再睡过去,时辰差不多了,该让他吃些东西、喝药了。”
顾莲沼应了一声,直至淩亭走出房门,才回头望向床上的柳元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