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郎平深吸一口气,努力压抑着满腔怒火,一字一顿道:“等您亲眼……”
话未说完,城墙上骤然升起报信的硝烟,一声急报划破长空:“大人!五十里外发现倭寇踪迹!”
“走!”贺郎平顾不上说话,转身疾奔而去,全然顾不上柳元洵了。
柳元洵没有犹豫,一把拉住顾莲沼的手,“阿峤,你带我一起去!”
顾莲沼直接拒绝,“你在这里等着,我去。”
说罢,他便将柳元洵交给淩晴,大步追向贺郎平。
柳元洵站在原地,直到顾莲沼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他才道:“常顺,备马车,跟上。”
淩晴不放心,“主子,咱还是别去了,我怕会有危险……”
柳元洵主意已定,“我们不入战圈,但我想亲眼看看。”
……
五十里路,对快马而言,一个时辰便到了,但若是驾马车,时间便翻了一倍。
像这样小型的流寇骚扰,一般都是以沿海村镇为目标,等将镇子洗劫一空后,便会趁着大军未至前溜走。
可这次袭击的村子有不少青壮年,好巧不巧,这些青壮年大多参与过抗倭募兵的训练,竟也凭着手里的钢刀鱼叉,硬抗了不少时辰。饶是如此,最终也没逃过被俘的命运。
辽阔海面上,七八艘倭寇战船停泊。瑟瑟发抖的女子如同羔羊般被捆成一串,而她们对面,便是被俘的汉子,但凡有反抗,便会被倭寇扯着头发,一刀割喉。
甲板上横陈着七八具无头男尸,都是为了保护女子被辱而被杀。两个倭寇一人抬臂,一人抬腿,像处理腐烂的畜生一样将他们扔向海面,“扑通”一声便是一条人命。
一拨人守船,另一拨人则在将岸上掳掠来的物资装船。
守船的倭寇闲得无聊,踱步到绑着女子的人质区,瞅中了个目标,钳子一样的手卡着女子的脖颈逼她抬头,见她样貌清秀,淫I笑一声便要去解紧缚着她的绳子……
就在这时,忽听一声怪腔怪调地大喊,倭寇慌忙松手,奔向船尾,嘴里大喊着什么,船下的倭寇也抛弃物资,奔逃上船。
但贺郎平是什么人,没有绝对的把握,他绝不会轻易暴露行踪。
只听一声高亢的喊杀声响起,千余人的马队如疾风般逼近海岸。贺郎平对身侧的顾莲沼大喝道:“请顾大人祝我一臂之力!”
顾莲沼略一点头,松缰起身,足尖轻点马头,如离弦之箭般直射敌阵。
领头的倭寇远远看见了靠近的人影,大喝一声,竟不知死活地拔出倭刀迎了上去。
却见眼前银光滑过,倭寇挥刀相迎,可预想中的刀尖相撞声并没有出现,他反倒被这挥空的一刀带得踉跄了半步,顾莲沼的衣角同时自他眼角滑过。
那倭寇慌忙回身来抵,可身体转了过去,眼前的视线却越来越低,最后只剩一个扎着武士辫的脑袋,顺着甲板咕噜噜滚了下去。
待脑袋坠地,穿着黑氅的无头尸才喷出鲜血,重重栽倒在地。
与此同时,贺郎平率部冲上甲板,顿时喊杀声震天,时不时夹杂着火铳爆裂的火光。
顾莲沼从不炫技,他练武只有两个目标:快,狠。一招一式,都是取命的技巧,且他专攻火铳手,就算取不了他们的命,一刀也能拿下半只胳膊。
倭寇本不至于溃败得如此之快,像这样的多人战役,阵型一起,效力便会大增,且战且退间,再加身后大船的炮台压阵,怎么也能和贺郎平打个来回。
可偏偏多了个顾莲沼,阵法一破,便被贺郎平轻易撕开,等柳元洵赶到后,战事已进入尾声了。
一共八艘战船,逃了三艘,留下了五艘,已经是极为难得的胜利了。
更重要的是,天雍的百姓获救了。
……
等柳元洵赶到的时候,战事已经进入尾声。随着三艘战船逐渐驶向大海,士兵们也开始了清扫工作。
和打仗一样辛苦的,是打扫战后的战场。
受伤的士兵两两一组,相互包扎伤口,更多的人则在捆绑战俘、帮百姓整理夺回的物资。
传令声和呼喊声此起彼伏,出乎柳元洵意外的是:没有人哭。
不管是受伤的士兵,还是死了男人的女子,没有一个人在哭,所有人都在低头做事。
柳元洵坐在挑开轿帘的马车里,眼看着一个女子拉着一具无头男尸,在朝着远离战场的方向走。
她有把子力气,看着也很精瘦,但再强壮,也抱不起壮年男子的身体。为了不让颈部的断口碰到地上,她便将他的两只脚搭在自己肩上,弓着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湿漉漉的血像是流不尽一样,顺着她的小腿往地上落,沙滩很软,每走一步,便是一个带血的坑。
只是血很快渗了下去,只留一个偏暗的脚印。
柳元洵被这一幕冲击到了,好半天回不过神,直到一句急促而慌张的:“你什么时候来的?”
柳元洵才从恍惚中抬头,看向一脸焦急的顾莲沼。
见柳元洵神色不对,顾莲沼放低了声音,像是怕吓到他一样,轻轻握住他的手,缓缓坐在车沿,“什么时候来的?是不是被吓到了?外面都是血,是不是害怕了?不看了,走,我先带你回去……”
柳元洵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再次看向硝烟散后的战场,喃喃道:“其实,血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那种鲜红稠腻,像是地狱里渗出来的东西,一向是他最深的噩梦。
可方才,明明最可怖的,是那具无头男尸和浸透女子衣衫的血,但此时回忆起来,出现在脑海里的,却是那女子糙黑却坚毅的脸。
她的丈夫死了,可她还活着。
所以,她带着他回家去了。
原来,鲜血不仅是杀戮和阴谋的象征,也能是坚毅和勇气的代表。他虽早知道这个道理,却是第一次亲眼看见。
贺郎平也知道他来了,但他抽不出空,便派来个亲兵,说是战后事忙,估计要熬到半夜,陪不了他了,让他先回去。
柳元洵不敢再耽误他,上了马车后便回程了。
经过方才亲眼看到的那一幕,柳元洵的心已经开始不自觉偏向贺郎平,但在没有切实的证据之前,他依旧不敢向他透漏地图的事情。
他急需帮手,却又不敢轻易押注。
江南不是他的地盘,他不可能瞒过盯着他的眼睛,顺利拿出藏在谷泉山里的东西,更别提将那东西带出江南。
贺郎平手里有军队的调配权,看上去也像个可供信赖的好人,可他依旧不敢赌。
如果真到了不赌不行的地步,他也需要给自己留出一线退路。不是为了活下去,而是要保证,将藏在谷泉山的东西顺利带去京城。
他不是没想过派人去外省求兵。可一来,这事繁琐,要经过许多程序审批;二来,如果孟谦安不干净,那邻省的官员也不一定可信。
他需要兵力,是需要保护。
可同样,保护也是种监视和牵制。
柳元洵出神地想着,视线无意识扫过顾莲沼,心思蓦地一动,忽然想起了另一种可能。
如果他像当初在船上一样乔装改扮,是不是就能避开所有监视,前往五泉山了?
但这一招已经用过一遍了,要是真到了这一步,必然不能直接复刻当时的路数。
一切还需从长计议。
……
折腾了整整一天,等回院之后,柳元洵已经累极了,要不是还要喝药,怕是连饭也不想吃。
待一切收拾妥当,他更是连话也来不及说,刚沾枕头就睡着了。
顾莲沼怕他奔波一日,半夜又发起病。替他输送完内力后,一夜不敢阖眼,时不时就要探探他颈侧的温度,就怕自己睡得沉了,没能及时觉察他的状况。
好在柳元洵只是累了,除了睡得沉些,并没有其它状况。
次日一早,柳元洵在庭院里歇了半日,又在附近逛了逛,听胡一点说了不少趣事。
可听着听着,他忽然意识到,论打听消息,胡一点其实是个很好用的人。
他是江南本地人,又是专业打听消息的人,且像他们这样的人,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都有一个不容外人掺和的消息互通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