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想知道刘三究竟是谁,或许可以从胡一点身上下手。
思及此,柳元洵没了闲逛的兴致。
回了院落后,他让人在凉亭内支了几把椅子,又将即将离开的胡一点招了回来,亲手替他斟了壶茶。
胡一点不喜反惊,捧着瓷杯像是捧着断头饭,手腕抖得几乎快要将水晃出来了。
柳元洵靠向身后铺了褥子的椅背,悠悠道:“你别慌,我只是觉得无聊,想听你讲讲故事。”
胡一点松了口气,手也不抖了,气也不喘了,一脸谄媚道:“殿下想听什么故事?”
“随便讲讲吧,”柳元洵没有明指,“山水就算了,这得自己看,听人讲没什么意思。”
除了山水,便是人了。
胡一点一肚子故事,不怕柳元洵想听,就怕柳元洵不听,当即便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柳元洵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可在某个瞬间,他却捕捉到了一点东西。
一点,胡一点若有若无暗示的东西。
第115章
说讲人的故事,胡一点就是真的讲了一个人的生平。他挑了个柳元洵略有熟悉,且故事性比较强的人——京中御史,赵远红。
柳元洵起初没多在意,因为这个故事很普通,也与江南人士无关。
可当胡一点开始有节奏地喝茶,柳元洵就开始留神了。
胡一点喝茶的姿态极为讲究,一共五次,每次都只是轻抿一口,嘴唇堪堪沾水便离开,显然不是为了解渴。
直至讲完第一个故事,他才仰头将杯中水一饮而尽,随后倒扣杯口,开始讲第二个故事。
倒扣杯口与吃饭搁筷意义相同,都是不再继续用茶、用饭的意思。
可柳元洵却从中察觉到了更深层的意味。自对“刘三”产生猜测后,柳元洵便对身边人的一举一动格外留意。
他闭目后靠,表面上在聆听胡一点的故事,实则在脑海中不断复盘着关于“赵远红”的点点滴滴。
胡一点每喝一次茶,便映射着赵远红人生的一个重要阶段:第一次喝茶,讲的是赵远红为商的经历;第二次,是他弃商投官的转折;第三次,说他他诡才能辩,与外国使臣激烈交锋;第四次,说他获赏大院,接胞弟同住;第五次,则是他在朝事议政中,屡获先皇夸赞的事。
讲完后,胡一点饮尽最后一口茶,长叹一声,感慨道:“不过,那都是从前了,现在的赵大人,已经锋芒不在了。”
这五口茶,将赵远红的前半生切割成了五段故事。
第一段,是说赵远红是个绸缎商。
第二段,说他不做商人,改当官了。
第三段,说他曾与使臣舌战。
第四段,说他住在左院,胞弟住右院。
第五段,说他参朝议事的能力很出色。
绸缎是“布”。
当官从“政”。
使臣有“使”。
又说赵御史住“左”院。
结合上述四字,即便没有最后一段,也能得到答案。
合在一起,就是“布政使左参议”。
而那句“都是从前了”,似乎也在暗示着什么。
布政使麾下,设有左右参议与左右参政。右参议已经因为贪污而被抓了,左参议……柳元洵并无印象。
结合胡一点的暗示,难道说,这里指的是曾经的左参议?——十年前的左参议,一个可能已经死去的左参议。
“行了,不讲了。”柳元洵睁开眼睛,语气淡然,“我有些累了。”
胡一点识趣地闭上嘴,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可当两人目光交汇的瞬间,柳元洵竟奇异地发现,若遮住胡一点的下半张脸,那双略显圆润的眼睛里,竟没有一丝笑意。
……
待胡一点离去,就开始摆午膳了。
柳元洵坐在桌边,心里还想着方才的事情。直到顾莲沼碰了碰他的胳膊,他才惊觉面前的盘子里,已堆起一小堆精心拆解好的无刺鱼肉。
顾莲沼将筷子递到他手中,道:“淩晴说你喜欢吃,我也特意问过王太医了,他说这鱼温热滋补,你要是爱吃,多吃些无妨。”
银鱼味美肉嫩,口感清淡,入口几乎毫无负担。柳元洵夹起鱼肉送入口中,再看顾莲沼,倒是有些新奇,“吃饭的时候,你竟还能顾得上我?”
在他的印象里,顾莲沼向来对食物十分专注,如今能做出挑鱼刺这样的细致活,倒是十分出乎他意料。
顾莲沼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从柳元洵的眼眸缓缓下移,落到他的唇瓣上,意味深长道:“喂饱你是为了献殷勤,而献殷勤……自然是有图谋。”
这句“喂饱你”明明是很正常的话,可从顾莲沼口中说出,就是有种下I流的不正经。柳元洵很想翻白眼,又觉得有失风度,索性不再理会,低头专注吃鱼。
银箸夹起雪白的鱼肉,花瓣般的唇微微张开,咀嚼时轻抿,左腮随之微动。这鲜嫩的鱼肉显然很对胃口,他眉眼间不自觉地流露出满足,眼睛也轻轻眯起,十分可爱。
顾莲沼轻笑出声,无限爱怜,“这么爱吃鱼,上辈子是狸奴吗?”
柳元洵咽下鱼肉,也跟着笑了:“要真是,那也挺好的。”
待他吃完盘中鱼肉,鱼肚子上最鲜嫩的部分已被挑拣干净了。见柳元洵不再动筷,顾莲沼才将剩下的大半条鱼一扫而空。
饭后,顾莲沼说道:“你若真爱吃,下次给你汆鱼肉丸子,没刺,做小些,一口一个,想吃了随时煮一碗,当宵夜也不错。”
一提做饭,柳元洵便想起船上那场大火,语气中满是惋惜:“淩晴的马车和你做的豆包,都没了。”
顾莲沼牵住他,将他往床边带,“马车和豆包都能再做,只要你人平安就好。”
柳元洵以为他将自己带到床边是要自己睡觉,便道:“我不困。”
顾莲沼一边将被子叠起放在枕头上,一边解释道:“王太医说了,你身体不好,吃完饭别走动,把枕头和被子垫高些,歇着坐一会儿,助消化。”
柳元洵顺着他的意思上了床,倚着被子躺了下去,“阿峤,你觉得贺大人是个怎样的人?”
顾莲沼没脱靴子,只坐在床沿,将柳元洵的腿放在自己膝上,一边按摩,一边答道:“武功高强,为人正直,重情重义。”
夸完了,又开始说他的缺点,“同时也认死理,一根筋,不懂变通。”
确实如此。
以贺郎平的地位,若他肯与朝中大臣交好,为自己谋取利益,麾下的水军也不至于如此落魄。可换个角度想,他过得艰难,反倒从侧面证明了他的清白,至少没有卷入贪污的漩涡。
柳元洵看得出来,贺郎平一心为民,心系天雍,也正因如此,他才将贺郎平暂时划到了可合作的阵营里。
不过,合作之事暂且不急,眼下柳元洵更想弄清楚布政使左参议的事:“阿峤,你知道布政使左参议吗?”
顾莲沼点头,“知道,姓王,是于文宣亲自考察选拔的人才,也是由于文宣举荐,才从一介布衣踏入官场。比起右参议,他更像是于文宣的心腹。”
柳元洵追问:“那他上任多久了?”
顾莲沼皱眉思索片刻,“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起码在位七八年了。”
“这样的话,”柳元洵道,“阿峤,你去厨房吩咐一声,就说下午要待客,让晚膳丰盛些。再派人去请沈大人过来,一起吃个饭。”
顾莲沼不知道的事,沈巍或许知道。
沈巍正在彻查右参议,想必早已将布政使司的履历表翻了个遍,从他那里打听消息,必定能了解得更加详细。
方才还眨着眼睛说话的柳元洵,倚在蓬松柔软的被子上没多久,困意便慢慢涌了上来。可他刚闭上眼睛,手指便被顾莲沼轻轻捏住:“还不能睡。”
柳元洵困得厉害,打了个呵欠,眼角沁出泪渍,“为什么不让我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