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直盯着腕口大小的黑洞,所以这道声音响起时,柳元洵就已经确定那老汉身处地洞腹地,正在通过这道小口来与他说话。
柳元洵仰着头,问道:“敢问您是何人?引我来此,究竟为了什么事?这洞里,究竟藏着什么东西?”
老汉道:“老朽的贱名不足挂齿,引您来此,是为了将地洞里的账册和名册交到您手上。”
柳元洵精神一振,“除了名册,竟然还有账册?账册不是在刘黔源手里吗?”
或许是情绪太激动,老汉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不认识什么刘黔源,我也没见过他手里的账册,我只知道,我身边有足足五大箱的册子,详细记载了每一笔贪银的详细流转。”
五大箱!详册!
柳元洵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
如果说刘黔源手里的册子是罪状,那记录了每笔金银详细流转的册子,就是活脱脱的罪证!
有了名册和刘黔源手里的账册,就像有人状告某某大臣贪污了多少银子。但是,该大臣究竟贪没贪,又是如何贪的,都需要经过详细而琐碎的核查。
但有了详册就不同了,拿到这东西,几乎就能直接定罪抄家了!
柳元洵深吸一口气,激动得声音都在颤,“你可能告诉我,这账册从何而来?又涉及了多少官员?贪墨金银几何?”
老汉咽了口唾沫,嗓子很哑,“账册,是齐润泽,齐大人辛苦十数年,搭了一条命换来的。涉及大小官员共计二百三十四余人。贪墨金额共计五千万两白银。”
五千万两?!
要不是顾莲沼搀扶,柳元洵几乎要惊得跌坐在地,“怎么可能?怎么会……哪来的钱?”
要知道,整个天雍,一整年的开销只有三千万两左右,而江南整年的纳税额也不过五百万两。原以为刘黔源册中记载的两千五百万两银子已经是天大的数额了,没想到还有一半的银子没有记录在册。
可是哪来的钱呢?户部年年都在搞测算,一个地方一年能赚多少钱,百姓一年能花多少钱,当地的物价又该如何定,都是一步一步计算过的。就算有油水可捞,怎能捞出如此巨额的财富?
“老朽不懂,但这册子懂。”老汉嗓音沙哑道:“大人,这册子,您什么时候来取?”
柳元洵道:“很快,半个月,半个月就能来取!但我需要先看到名册。”
有了这份实证,柳元喆就有了调兵的理由,介时大军围山,除非幕后之人想谋反,否则这账册一定能送到柳元喆的御案前!
老汉倒是没什么意见,只低声道:“那大人稍等片刻,我这就将名册送出来。”
话音刚落,便听里头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又过了半刻钟左右,窄小的洞内也传出了动静。
但这动静太奇怪了,不像是人在爬,倒像是什么四脚着地的东西在跑,顾莲沼立即起了戒心,握紧绣春刀,挡在了柳元洵面前。
半刻钟过去,一只黑褐色的狗头探了出来,身上背着个背篓,背篓里则放着一卷册子。
柳元洵顾不得探究这里为什么会有一只狗,而是让顾莲沼点起火摺,凑在火光下,将名册上一一映射的花名与人名都看了一遍。
早在翻看刘黔源送来的账册时,柳元洵就已经知道这些花名有多好听了:上山虎,林下松,月中花,石上藤,暮天钟……
名字一个比一个有意境,贪污的钱却一个比一个多,有的人名眼熟至极,有的人名闻所未闻,甚至还有早已带着一身清名入土的官员。
刘黔源手里的账册上,第一行,就记载了一句话:补天石,享银一千二百余两。而名册上,这位“补天石”所映射的,赫然便是孟谦安三个大字。
柳元洵越翻,眸色越沉。
这是十年前的账册,记录的也是十年前的官员。如今,这上头的官员,有的入了土,有的升了迁,有的还在原本的位置上汲汲营营。
但柳元洵翻遍了名册,也没有看到三个人的名字。
全家遭遇灭门惨案的萧金业。
被以误国大罪满门抄斩的冯源远。
还有,已在江南官场十几年的于文宣。
柳元洵合上账册,道:“老先生,你那里可还有名册的副卷?”
老汉道:“有,有哇,有好几册。大人若是需要,便拿走吧。”
柳元洵得了关键证据,当即便想离开,恨不能立即提笔写书,让锦衣卫加急派往京城,让柳元喆调军来此。
可临到要走时,他还是多问了一句,“老先生,你究竟是何人?你……一直守在此处吗?”
老汉回道:“我是齐大人的小厮,齐大人死前,就已经预感到了自己会被谋害,所以找人将我送来了这里。入了山,凿了洞,背后的大石一落,我就再也没出过这山。”
柳元洵竟一时没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大石一落,是什么意思?”
“就是让外头的人推下巨石,将出口彻底堵上。”说起这件事,老汉平静中带着些自豪,“我就是个普通人,哪有守好东西不被发现的本事呢,想要藏好东西,我就只能将自己和它一块藏起来,留个洞,夜里钻出去找点吃的,找到了,就再爬回来。”
柳元洵难以置信道:“你就这样活了十年?”
“十年吗?”老汉的声音有些模糊,像是在迟疑,“我不知道了,头两年还想着刻正字,记一记日子,后来一墙正字刻满了,也就懒得记了。”
柳元洵又问:“为何不将这账册藏在这里,自己下山去过日子呢?”
“一开始是这样的,信道凿成后,山石也落下了,我就下山去了。”老汉叹了口气,道:“可是不行啊,睡不着啊。一睡就做梦,梦见齐大人握着我的手,像托命一样将这东西交到了我手上。一做梦就醒,醒来就觉得这东西会不会被人发现后带走了。好几回了,我半夜睡不着,必须得钻到这洞里亲眼瞧一瞧才安心。瞧着瞧着,慢慢地,我就住这里了。抱着它睡,踏实。”
说完,老汉问了句:“十年了吗?”
柳元洵正要答,就听他又叹了一句,“原来都十年了啊……”
可怜吗?
可敬吗?
可叹吗?
柳元洵捏紧手里的名册,只觉得它似有千斤重,重到他的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可他还是一字一顿地允诺道:“老先生放心,少则半月,多则一月,你与这账册,都将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老汉没说话。
柳元洵也没再等,而是拉住顾莲沼的袖子,将名册递到他手里,道:“阿峤,带上它,我们走。”
顾莲沼将名册塞在胸前,背起柳元洵,沿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
来时第一遍走,还需要柳元洵缓慢指路,走得便艰难些,回程倒是轻松多了,步子也快了不少。
顾莲沼道:“那狗,像是哑了。”
柳元洵也看出来了,那狗一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但自始至终没有发出过声音,想来也是,若是时不时叫出声,难免招来麻烦。
越往外走,柳元洵的心就越慌,他蹙眉揪住胸前的衣服,有种呼吸不上来的感觉,“阿峤……等等……”
顾莲沼回头一看,脸色忽然白了,立即将他放在地上,扶着他靠上溶洞壁,急促道:“怎么了?哪里难受?是又发病了吗?”
“不是……我喘不上气……”柳元洵捂着心口,感觉鼻腔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呼吸极为困难。他病了那么多年,早已对自己的身体瞭如指掌,即便到了重病难起的时候,也从未觉得自己距离死亡如此之近。
“我立刻带你出去找大夫!”顾莲沼将他打横抱起,刚走了两步,脚下忽然一软,跌倒之前,倒也没忘将柳元洵护进怀里。
尽管有人垫着,柳元洵还是没忍住轻哼一声,他扶着昏昏涨涨的额头,心里已经有数了,说话也断断续续的,“那群人,应该,已经,追过来了,是……是往空气里散了什么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