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洞内信道复杂,洞室和分支奇多,空气流通不比室外,人进来或许会迷路,但若是从洞口往里散毒,待他们靠近洞口,便会不自觉吸入无色无味的气体。
顾莲沼咬牙撑起身体,将柳元洵抱在怀里,“别担心,不是还有两枚解药吗?就算他们往洞里走,一时半刻也找不到我们,等解了毒,再从长计议。”
“不行,”柳元洵喘着气,艰难道:“我们不清楚外头的情况,如果我们的人已经死完了,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溶洞路径复杂,他们短时间内找不到我,但你得出去找沈巍,去找于文宣,去联系锦衣卫的暗桩。”
顾莲沼怎么舍得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可他清楚,柳元洵的选择是正确的,他一个人还有突围的可能,要是带着柳元洵,只能两个人一起死。
万般不舍,千般无奈,他也只能孤身出去求援。
内心激烈的挣扎几乎将他撕碎,顾莲沼重重咬住舌尖,让尖锐的痛意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无论如何,解毒都是最重要的。
他抬手去摸袖兜,手刚抬起,就僵硬地跌落在地,甚至连舌根都开始发麻了,相较而言,柳元洵的状况甚至要比他好一些——一看便知,这毒不仅能伤普通人,对身负内力之人而言,毒性更烈。
柳元洵就贴靠在他胸前,自然能感受出他的僵硬,他抬手慢慢摸向袖兜,废了好大力气才拔开软塞,将瓶口对准顾莲沼的唇,将药丸送入他口中。
李游医说是神药,它就是神药,连民间珍品都拍马难及。当初入口便能化解顾莲沼身上的春I药,此时也在几息间就唤回了顾莲沼的力气。
手脚一能动,顾莲沼立刻扶着柳元洵坐了起来,从怀中掏出药瓶,倾斜瓶身将药倒入手心,迅速喂入柳元洵口中。
名誉京城的白老大爷的药,自然比不上李游医的神药,入了口也没效果,最多只让人恢复了两分力气。
当初,柳元洵分装三枚药丸的时候,淩亭自觉地拿走了两个素净的瓷瓶,可顾莲沼不然,他非要拿柳元洵曾贴身带着的药瓶。
柳元洵只能将装着真正解药的瓷瓶留在了自己身侧,可兜兜转转,真正的解药,还是入了顾莲沼的口。
柳元洵将药吞咽了下去,轻声催促道:“我身体不好,药效起得慢,等我恢复了,我就去那个老先生那里等你。”
理智是理智,可感情是感情,紧要关头拉拉扯扯的情侣何其愚蠢,可真到了要将人抛下的地步,再清醒的人也会难以自控地犯蠢。
明知抛下他求援是最好的出路,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谁能保证溶洞里是安全的呢?万一真就那么巧,柳元洵被他们发现了呢?
柳元洵早料到他会犹豫,于是抬手掩唇,猛地咳嗽起来,顾莲沼急忙拍抚他的后背,却见柳元洵缓缓垂落的掌心里,竟盛了满手的血!
顾莲沼目眦欲裂,惊声低呼道:“阿洵!”
“阿峤,快去……快去找人。”柳元洵轻轻抬手推他,可手刚触到他胸前便无力垂落,温和的眉眼一如既往的美好,只是唇瓣沾了触目惊心的血,像是染上朱砂的夜昙,静美而惨烈。
顾莲沼再不敢犹豫,为他调整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后,在他唇上重重落下一吻,颤抖的声音暗藏着巨大的悲恸,“等我。”
说完,顾莲沼转身便走,脚下疾步如风,小臂因攥紧的拳头而暴起青筋,额角的血管都因在隐忍而颤动,可他只能走,他必须走。
柳元洵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直至那抹身影消失在眼前,他才轻轻闭眼,枕上冷硬的洞壁。
恍惚中,他想起和顾莲沼初相识的时候,他也曾当着他的面吞下一枚血囊。
那时的顾莲沼面无表情地戳穿了他的把戏,或许连顾莲沼自己也没料到,当时一个眼神便能戳穿的骗局,如今却轻而易举哄着他丢下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第122章
顾莲沼走了以后,溶洞里就彻底安静了下来。
柳元洵静静枕着冰凉的洞壁,披在身上的那件衣衫还萦绕着对方的气息,淡淡的,若非有过耳鬓厮磨的亲密,怕是根本察觉不到。
溶洞里没有风,但他依旧觉得冷。
这副身躯,从有记忆开始就是残破的,珍稀药物流水一样地涌进来,却也只能勉强钓着他的命。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活不长,可在有限的生活圈里,他所能想到的死亡方式只有病死。
但现在不一样,他终于从自己金堆玉砌的世界里,找到了一点实实在在的价值。没了他的拖累,顾莲沼一定能逃出去,等他将那份名册交给沈巍和锦衣卫的暗桩,所有真相都将大白于天下。
想到此,柳元洵苍白的唇边泛起一丝浅笑——届时,皇兄一定会头疼吧。
冯源远没贪污,那便意味着要翻父皇钦定的旧案,可柳元洵又觉得,柳元喆那么厉害,总会将这些事解决好的。
随即,他又想起了自己的母妃。不知一切尘埃落定后,皇兄能否看在他为天雍做了些奉献的份上,对母妃多些照拂?哪怕只是吩咐宫人要好好伺候她也好。
还有,还有个牵挂的人……
随着毒性在体内蔓延,柳元洵的手脚开始逐渐发麻。不同于失去知觉的右腿,这种麻,像是有细密的小针连续不断地刺进他的肌肤,细微的疼痛伴随着肿胀的麻木,逐渐夺去他所有的行动力,甚至连思维都变得迟缓。
恍惚间,他想起了顾莲沼的脸,难免有些愧疚。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可他没想过竟会这样短。短到他有好多话都来不及说,短到他连主动吻他一次的机会都不再有。他想起顾莲沼第一次落在他肩头的泪,想起他热到灼人的体温,想起他的吻,他专注的眼神,他热切到几欲将自己融化的爱意……
他忽然很舍不得。
不是后悔,只是不舍。
他不是一个软弱的人,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心里有多么恐惧,他都能坦然接受,甚至坦然到了强大的地步。可心里的这点不舍,却忽然让他变得软弱起来。
他不敢想像,当顾莲沼带着满心希冀回来,却只能看见他的尸体时,会是怎样一副表情。他更不敢想像,若是顾莲沼想通真相,知道最后关头,是他亲手将假药喂入自己口中的,又是何种心情……
是他骗了他,但没关系,下辈子再还吧。
他这辈子,真的太累了。
累到死亡都像是一种休止符,画上了终点,一切就都结束了。
父皇威严而扭曲的亲情,母妃逐权酿下的苦果,皇兄为复仇而欺瞒的十年……这些沉重的枷锁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能体谅,他太能体谅了,可太敏感的人,就连体谅他人,都是往自己肺腑里扎针,所有的宽宥,都是以伤害自己换来的。
意识渐渐模糊,他的思维也越来越迟钝,母妃、柳元喆、顾莲沼、淩氏兄妹、甚至还有洪福……这些人的脸如走马灯般在他眼前闪过,又如荡开的涟漪般消散不见了。
一切都结束了。
柳元洵平静的想。
生命就是因为短暂才有意义,他这一辈子,已经体会到了寻常人一生也难见的风景。想像中的自戕而死,也因顾莲沼送出去的名册而变得有了意义。
他这一生,来时天降瑞雪,百姓叩拜;走时无风无雨,寂静安宁;来时承民愿,走时平民冤,死得其所,不算白活。
在意识逐渐消散的最后一刻,他虚弱地睁开眼,最后望了眼顾莲沼离去的方向。
下辈子……
要是真有下辈子,只愿再不入帝王家。
……
逼仄的石路上,顾莲沼急躁又恐慌地向山下冲。
突围的时候太过急切,身上挨了两刀,湿漉漉的血很快染红了他的单衣,可他丝毫感觉不到痛,他只觉得恨,恨将他们逼上绝路的人,恨到想将他们剁成肉泥喂狗。
恨和恐惧在他心中像野草一样疯长,逼得他几乎发狂,全身每一寸骨头都在叫嚣着要回去,回去见柳元洵,回去陪在他身边,可柳元洵唇边的血却像鞭子一样抽在他身上,剧烈的疼痛堪堪唤醒了濒临崩溃的理智,逼着他往外求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