扪心自问,他虽然曾经对谢君棠抱有好感,产生了一点出格的想法,但在得知对方的真实身份后,他立马畏惧地退缩了。他只是个白身,既无父母也无门第,对方是九重天上的真龙,两者云泥之别,绝非良配。
云岫胸无大志,不求一步登天,只求安稳度日。且他知道廉耻,他在帝都虽不是什么万众瞩目的人物,但许多人都知道他和谢瑜安早有婚约。如果他抛下谢瑜安,执意与别人在一起,就是背信弃义,得陇望蜀,光是自己良心这一关就过不去。
“瑜安哥,我不愿意。”云岫抹了把泪,再次抬头看他时,杏眼里除了悲伤就是郑重,“我真的不愿意!”
谢瑜安推门而出时,对云岫不愿侍君的心意姑且信了一半,因为云岫实在不是个善于说谎的人,他太好懂了。
他走到廊下,见松萝端着茶站在不远处的柱子后张望,见他出来,下意识整了整裙子就往这边走来。
谢瑜安回头看了眼云岫的屋门,又朝周遭打量了一圈,确定没有旁人看见,这才若无其事地朝她走去并率先开口道:“这两天给我盯着他,万不可让他跑了或是去寻死觅活的。”
听到“寻死”两个字,松萝唬了一大跳,她一直在后院,隐约听说有太监来传旨,似乎还和她家小郎君有关,但具体出了什么事就不得而知了,现在听了这话,顿时吓得面无人色。
谢瑜安不耐烦同她解释,只又再三叮嘱她务必把人看紧了后,就匆匆地走了。
三日后,宫里派了车马以及一队龙骧卫来接云岫去法元寺。
云岫泪流满面,纵然不愿去,可在看到龙骧卫锃亮的腰刀以及如冷电般锐利的目光后,也不得不上了马车。
他与谢瑜安挥泪作别,这一去还不知几时能相见。
谢瑜安眼眶通红,像是在极力隐忍着离别之苦,他站在马车旁,殷殷叮嘱了云岫许多话,让他保重身子,小心应对保全自身,又责备自己无能,不能护他周全。
云岫听后愈发哭成了个泪人,心如刀绞。
今日龙骧卫带队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日带人围了难老别苑说要缉拿钦犯的孟铳。孟铳一副高大威猛的武官体格,面容粗犷,板着脸时能止小儿夜哭。他奉命来带走云岫,眼看他们还在依依惜别,难舍难分,遂不耐地催促道:“世子,再耽搁下去就要误事了,您且回府罢,云小公子有末将护送,您只管放宽心。”
云岫哭得更凶了,明知不该却还是抓着谢瑜安的手不放。
孟铳虎视眈眈的眼神让谢瑜安芒刺在背,他略有些烦躁却不敢表现在脸上,只能愈发卖力地哄道:“你千万保重自个儿,不用惦念家里,陛下……陛下那儿,过一阵我再去求他,你放心,我……我拼劲全力也会……”话没说完已是涕泗横流。
孟铳受不了这样磨磨唧唧的,耐心彻底耗尽,他一挥手命驾车的属下立即起行。
马车辚辚往前走,随着速度越来越快,云岫也再抓不住谢瑜安,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的手从自己掌中滑落,接着很快连对方的身影都逐渐消失在蒙蒙晨雾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到达法元寺时,已经日上三竿,阳光洒在庄严古刹上,晨雾被驱散得无影无踪。
山门里钟声古朴浑厚,佛音袅袅不绝。
寺里的小沙弥把云岫带到一处僻静的禅房,前后松柏参天,绿意环绕,又栽着几丛花草,浮翠流丹,愈发衬得那碧砖绿瓦超尘出俗。
屋舍虽修得简朴,但收拾得很是清雅干净,一进门就能闻到一股淡淡的佛香,直达肺腑,身心舒泰,墙上挂着几幅字画,都是佛门高僧所作,禅意深远。
家具陈设格外简单,不过长案、凳子、衣柜、床榻等几样家具以及一侧墙上设了座佛龛。
云岫看到长案上放着文房四宝以及几本经书,床榻上除了被褥还叠着几套僧衣,床下还有僧鞋,都是崭新的。
把人带到后,小沙弥只略交代了几句寺中的作息以及斋饭会有人按时送来等话就走了。
房门吱呀一声关上后,屋里静得落针可闻,孤身一人初来乍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让本就情绪低落的云岫愈发悲从中来。
他趴在长案上哭,哭得衣袖都湿透了,忽听脑海里阿倦没好气地道:“你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怎么每回我醒来,你都没什么好事?”
云岫惊得坐直了身子,杏眼里的喜悦同眼泪一块儿溢出,阿倦真的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曾出现过了,依稀记得上回他俩说话还是在三月,眼下他突然出现,真如久别重逢一般。
云岫迫不及待把当下自己的处境告诉给他,希望他能帮自己想想法子。
阿倦听后挖苦道:“法元寺有什么不好,我倒觉得比那座破王府好上几百倍,莫非你还眷恋着富贵红尘,不愿意青灯古佛,清清静静地过日子么?”
云岫急道:“这单单是吃斋念佛的事么?况且郡王府里的日子哪里就不清净了?”
阿倦见他还在犯蠢,也懒怠同他继续说下去,干脆闭了口不搭理人了。
这下云岫更急了,眼泪又滚珠子似的啪嗒啪嗒地掉,“他把我弄寺里来,说是为元后追福,若是单为了这事也就罢了,只怕他是为了效仿……效仿……”后面的话实在难以启齿。
阿倦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遂冷笑道:“想必是把唐史翻烂了才想出这么一个欲盖弥彰的馊主意来。去岁那破石头上裂了几条缝,被个疯子信口开河地闹了一出,指名道姓地说他是昏君,为此他气得要大开杀戒,如今这事刚了结,他倒好,前头被泼的脏水还没抖干净呢,自己就上赶着给自个儿脸上抹黑了,我看他是病糊涂了罢。”
阿倦对石壁天书之事如此清楚,倒让云岫略微惊讶,只是还未来得及深思,又听他状似无奈地在脑海里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你也只好先做几日的小和尚撞他几日的钟,走一步看一步罢。你也不必过于忧虑,那玄宗晚年昏聩,最后还得靠赐死爱妃来收拾残局,你呢,想来不会是那样的结局,毕竟谢君棠病恹恹的,未必有玄宗那般高寿,他还没那个命昏聩到那种地步,所以你也不至于被勒死,快把心放进肚子里罢。”
云岫非但没能开怀,反而更伤心了,忍不住抱怨道:“你怎么还平白无故地咒人!”
“我哪句话咒人了?我好心好意地安慰你,你怎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呢!”阿倦很不服气。
云岫较真道:“还说没咒人!你刚才分明是在咒他短命!”
阿倦讥笑道:“哟,怎么又心疼他的寿数来了?我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至于这么激动较劲么?云岫,你是不是有些口是心非了?”
云岫低头不语,像是后悔了又像是臊的,禅房里鸦默雀静,陷入了诡异的静谧中。
长久的悄寂倒是让阿倦最先受不了了,他嗤笑一声,打破脑海里的沉默,“别玩袖子了,这是仗着新得了几套僧衣,才有恃无恐地要把身上这件绞烂么?”
云岫没搭理他,但手已经松开了袖子又玩起了衣带。
阿倦见他心情不佳,还真怕他郁结于心最后做出点什么事来,只得在这个话题上打住,转而哄他道:“别在屋子里憋着了,怪闷的,咱们出去逛逛,就当熟悉一下环境,将来若是吃不了做和尚的苦想跑路,你总得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跑罢。”
第107章 静心
云岫拗不过他,刚推开门,就见外头执刀侍立着四个龙骧卫,顿时驻足不前。
那四人见他出来,一齐转过脸来看他,目光警惕而凌厉,仿佛是在看阶下囚。
云岫下意识要关门,可阿倦却在脑海里叫嚣,“怕他们做甚!不过是几条看门狗!你是来做和尚的,不是来当囚犯的,难道连屋子都出不得了?”
云岫僵手僵脚地迈出门槛,其中一人上前对他抱拳道:“您可是有事要吩咐?”
云岫白着脸摇头,道:“我想出去走走,几位大哥能通融一二么?”
对方倒是很客气,没有为难他,听完立马侧过身子让路,恭敬道:“自然可以,您请便。”可嘴上说着请便,等云岫慢慢往前走后,四人都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显然是打算寸步不离地监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