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岫欲哭无泪,觉得这跟囚犯放风也没什么区别了,阿倦倒是不甚在意,心大得很,“不用管他们,爱跟就让他们跟呗。”
寺里分配给云岫的禅房不与其他僧人的住所毗邻,法元寺占地又极广,云岫走了好一会儿才看到寺僧和香客的身影。他不欲往人多的地方去,便干脆挑着僻静的路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处琉璃殿前。
此处琉璃殿坐落在八层台基之上,斗拱相叠,翘角飞檐,顶上铺满黄绿琉璃瓦,在蓝天绿树间碧光灿灿,熠熠生辉。
云岫见此处没有香客来往,只三四个小沙弥进进出出,拿着布巾、水桶、笤帚等物正在洒扫收拾,连砖缝门隙都不放过,瞧着像是有什么法会将要在此举办,便叫住一个抱着一捧鲜花的小沙弥合掌问道:“请问小师父,近来寺里是有什么盛会么?怎么打扫得这般细致?”
小沙弥以为他是香客,遂笑道:“施主有所不知,过几日陛下将要在此为早逝的元后做冥诞,所以大家正忙着布置清扫。正因如此,这儿这些天暂并不对香客们开放,您若要上香或是闲逛,还请移步别处,阿弥陀佛。”
听到元后这个称呼,云岫吃了一惊,原以为圣旨上说什么让自己为元后祈福的话不过是借口,没想到还真的要为元后做法事,不禁望着殿门出神。
小沙弥见他愣着不动,以为是自己赶人的话惹恼了他,便有些为难,正要再好言劝他离去,忽听一道苍老不失精神的嗓音道:“无妨,这位小施主是个守礼的人,不会误了你们的事,就让他进去看看罢。”
云岫同小沙弥回头,只见静檀方丈披着木兰色袈裟站在一棵银杏树下,慈眉善目,含笑望着他们,两人忙敛容朝他行礼问好。
静檀方丈走过来,先对小沙弥道:“你去忙罢,这位小施主与贫僧相熟,贫僧同他说会儿话。”那小沙弥再无二话,捧着花就往琉璃殿内去了。
这是云岫第二次见静檀方丈,上回还是因为西北战事来寺里祈福阴差阳错下遇到的,算起来都快有一年了,如今看着老方丈仍旧精神矍铄的面容,云岫忽然想起上回对方竟察觉到了阿倦的存在并企图把这只老鬼从自己体内摄出,当时那种神摇魄乱、几欲失控的感受至今想起来还令他感到惊惧。
想到刚刚苏醒的阿倦,云岫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拉开两人的距离,同时并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害怕重蹈覆辙。
静檀方丈看出了他的警惕和惧怕,但神色间并无任何不悦,他和善地道:“许久不见,小施主瞧着清瘦了许多。”
云岫骨子里的涵养不允许他对一位和颜悦色的老人无礼,于是只能压下抵触情绪合掌道:“多谢大师关心,先前我有些苦夏,现在天气凉爽,已经不碍事了,再养几日便好了。不知您近来如何?”
静檀方丈笑眯眯地道:“贫僧也一切安好,多谢小施主了。”他绝口不提上回的事,又寒暄了两句就邀云岫一同去琉璃殿逛逛。
云岫不怎么愿意和他多接触,害怕对方又要对阿倦不利。他拼命地想着拒绝的借口,哪知阿倦却在此时开口道:“跟着他,瞧瞧他想耍什么花招。”竟然颇为有恃无恐,仿佛当日的险境只是云岫一个人的错觉。
云岫飞快地看了眼老方丈,对方眉眼含笑,没有一点催促的意思。云岫并不敢放松警惕,刚才阿倦在他脑海里说话,为此他吓出了一身冷汗,怀疑静檀方丈会不会已经听到了什么,如今的和颜悦色不过是掩饰陷阱的假象罢了。
老方丈没有催促他,但阿倦已经受不了他的磨蹭,憋着火气不耐道:“愣着做什么!至于怕成这样么!瞧你那窝囊样!还不快走!”
云岫只得和静檀方丈一道上了台基。
甫一进殿,就见殿里挂着的幡、幢、欢门都是簇新的,上面或书写着经文,或绣了佛像、飞天、莲花等图案,美轮美奂。大殿正前方没有供奉神佛,而是设着一个灵位,上书:大玄朝仁元皇后顾氏之灵位,底下是长条香案以及供桌,上面列着香炉、烛台、花瓶以及贡品等物,两边各一排长明灯,约莫有上百盏。
望着灵位,云岫想起谢瑜安曾说仁元皇后的死和他的爹爹有着莫大的干系,是爹爹让人勒死了她,同时脑海里又浮现当日在难老别苑中,谢君棠说他的发妻是为人所逼而死时那种耐人寻味的神情,顿时遍体生凉。
风从大门外灌进来,云岫身上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他抬眼再看灵位,总觉得上面似有双因枉死而不甘的冰冷眼睛正死死地注视着自己这个始作俑者的儿子,不禁惶恐地往后退了几步。
静檀方丈看他小脸煞白,问道:“小施主怎么了?”说着就要给他搭一下脉息。
云岫谢过他的好意,舒出一口浊气后道:“大师,我没事。”想了想又道:“陛下让我来为元后追福,我不太清楚里面的规矩,还望大师能够教我该如何做。”他原先还对此事有所抵触,现在却觉得自己是该为仙逝的人做点什么,好偿还罪孽因果,让自己能好受些。
静檀方丈笑道:“元后冥诞的事自有寺里的僧人操持,小施主若有心,可以每日来此诵经或是抄些经文供在灵位前。”又说了几本经书的名字,供他选择。
云岫诚心诚意地谢过了他,两人又交谈了几句,碰巧有僧人来寻老方丈,于是就此别过。
静檀方丈走后,云岫朝四下张望,见打扫的小沙弥都不在近前,便小声与阿倦道:“他应该没瞧出什么来罢?都没有拿咱们如何。”
阿倦道:“老和尚深不可测,兴许他只是隐而不发呢。”
云岫的心被他高高吊了起来,不住地扑通乱跳,他觑了眼守在殿外的龙骧卫,担忧不已,“那该怎么办?被他们这样盯着,想逃都逃不掉,万一静檀方丈要对咱们不利……”
阿倦打断他的话,问:“还记得上回咱们从静檀的禅房里逃出来后,谢君棠跑来找你时的反应么?”
云岫想了想,立马点了点头。
阿倦分析道:“从他反应上来看,十有八九是不知情的,这种玄异、没有根据的事,历代帝王都是讳莫如深的,就拿近处的说,你想想石壁天书案。我想老和尚即便当日看出了什么也不会与他明说,谢君棠如今又喜欢你,如果老和尚要对你不利,他第一个不会答应,门外那些人就是他的耳目,既是为了看着你,同时也是为了保护你,所以不必杞人忧天。”
在阿倦嘴里听到“喜欢你”三个字后,云岫莫名觉得耳根滚烫,像是有一簇火焰在上面不管不顾地烧将起来,且越烧越旺。可下一瞬,他忽然瞄到了正前方的灵位,顿时又像被兜头浇了盆冷水,火势一下就灭了。
他愈发无地自容,逃也是地出了琉璃殿,也无心再闲逛,飞快地跑回了禅房。
阿倦似乎也累了,自从出了琉璃殿就没再说话。云岫在屋里静坐了会儿,随手翻起长案上的经书,发现其中有静檀方丈刚才提到过的两本,于是读了起来。
看佛经果然能让人静下来,云岫看了会儿,便听到外头有敲门声,是寺里的小沙弥来送斋饭来了。
法元寺的斋饭做得很不错,云岫吃完在禅房附近转了两圈算作消食,那四个龙骧卫仍旧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直到他回屋关上门才作罢。
因为是陌生的床榻,云岫没有午憩的打算,他便在长案上铺开纸,研了墨抄写佛经。
云岫原以为谢君棠打算让他出家,但来了法元寺几天,都不曾有人来说要给他剃度,除此之外也没人要求他为了追福的事干这干那,似乎自己只是个自愿来寺里小住几日的普通香客。
而且,谢君棠也始终没有出现过,想来是宫里和法元寺离得远,他又是个勤政的皇帝,所以无法抽身。
这样的日子倒也不错,比云岫当初设想的好了太多。他也真的静了下来,每日抄写佛经拿到琉璃殿里供奉焚烧,再诵上几段经文。后来,因为和照管琉璃殿的小沙弥熟识了,听说他在帮静檀方丈打理山茶花圃,觉得自己闲着也是闲着,便跟着一同去帮忙了。
如此,寺里的生活也并不无聊,反而比在外面俗世中还要来得充实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