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君棠眸色愈暗,眉眼压得很低,仿佛极力压制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他俯下身凑近了细看,云岫手没有平日里的温软,摸上去冰凉一片,指尖的皮肤被冷水泡得微皱,红肿和水泡格外分明。
医官等了半天,悄悄抬眼,发现一向高高在上的奉天帝竟俯首低眉地给那少年吹着手指,问他还疼不疼,那少年眼角和菱唇红得灼人,瑟缩着摇头,分外楚楚可怜。
这一刻,在医官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幅场景——猛虎低首,蔷薇泣露。
又过了会儿,那少年的手才慢慢伸了过来,却是被另一只大手用一方精美的绣帕托着递到了眼前,医官忙驱赶走那些纷乱的杂念,回神检查起伤口来。
因水泡较多较大,医官用烤过火的银针来挑破,挤出里面的水。这个过程有些轻微的刺痛,云岫极其怕疼,他下意识想缩回来,但抓着他腕骨的那只大手像铁一样牢牢箍着,不容许他临阵脱逃。
云岫只好咬住左手手背,以防自己痛叫出糗,脸也偏转到一边,不敢去看那根银针。然而很快,他的左手就被拂落,整个人陷入一片温热坚实的胸膛内,谢君棠抚着他的脊背,把他揽入怀中,让他那些下意识出口的破碎声音淹没在自己胸口,直达心底。
即便他俩之前做过许多比这更亲密的事,但云岫的脑海仍旧一空,心咚咚跳个不停,仿佛即将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连十指连心的痛都被格挡开十万八千里,除了那片胸膛的触感和耳畔不知是谁的心跳声,再也感觉不到其他。
医官处理完伤口,留了药膏,又交代了近日忌辛辣、切勿碰水抓挠等话才退了出去。
殿内安静极了,云岫闷得脑袋发胀,那些退化的五感逐渐回笼,他难耐地扭了扭身子,想用手推开对方,却再次被擒住了腕子。手指刚擦了药,厚厚的一层,谢君棠松开他,目光不善地警告道:“再不安分,别怪朕把你捆起来,手什么时候好全了,什么时候松绑。”
他说得极其认真严肃,显然这话不是一句玩笑,怒意如有实质,此刻必定已经烧成了汪洋。云岫讷讷不敢言语,惊恐胆怯的目光暗暗尾随着谢君棠,亲眼见他随手拿起案上的碗一饮而尽。
那是方才他吃剩下的甜汤,原本属于谢君棠的那一碗被搁在一旁分毫未动。
云岫抿了抿唇,有话挂在喉头,可最终什么都没有出口,他敏锐地察觉到,甜汤并没有浇灭谢君棠的怒火,若他再不合时宜地说错了话,势必会有难以预计的后果在等着他。
含章殿内的空气像是被烈日暴晒后的泥浆,干裂滞涩。
云岫苦思冥想着转圜的话,但最后这点沉默却是被谢君棠率先打破的,他问云岫:“你都看到了?”
第112章 风筝
云岫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他长睫微垂,眼角还沾着尚未干透的泪痕,配着一抹残红,有种撩拨心弦的美丽,他窘迫地点了点头,承认了自己方才偷看密报的大胆行径。他以为谢君棠接下去会斥责或是有别的惩处,但什么也没有,对方仍放任他坐在自己的御椅上,然后命冯九功去把卫袅找来。
龙骧卫大统领卫袅来得很快,他一身甲胄,行止间发出沉闷的动静,像是一座杀伤力极大却尚未点火的炮台,仍给人极大的压迫感,若是换做别的场合见到这个人,云岫兴许会胆怯抵触,但此时身旁站了个威势更盛的谢君棠,那点压迫感就变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谢君棠召见卫袅,显然是有要事吩咐,云岫想把御椅还给对方,但按在自己肩头的手从容有力,不容抗拒,他只得继续坐在上面,局促又不安。
世人都觉得当皇帝好,但云岫觉得身下这把御椅并没有想象中来得舒适,又硬又冷,远没有家里自己惯常坐的椅子来得好。
如坐针毡,不外如是。
想到谢君棠从十一岁坐到了如今,却连一把御椅尚且不能让他舒坦,那其他事呢?
云岫并不敢在此时去深究,因为眼下只稍稍想了一下,心就像被针扎了似的,尖锐的疼。
卫袅像是没看到御椅上坐的是谁,只朝着上首下跪请安,谢君棠命他平身,然后说:“近日有接触过康王的仆役确诊了时疫,卫卿带人去查探,如今婚期将至,朕不希望康王有事,朕会让医官随你同行,一切暗中行事,切勿打草惊蛇。”
“臣遵旨。”卫袅领命告退,毫不拖泥带水。
卫袅离开后,殿内再次陷入了死水一样的寂静,云岫不安地抬起手轻拽了一下谢君棠的衣袖,脸蛋微仰,眸光如星,惶恐地看着他。
谢君棠面无表情,良久才用那只一直按在他肩膀上的手轻拍了拍云岫,似是安抚地道:“朕没事。”
云岫并没有信,他觉得要出大事了,他虽不曾涉足朝局,但他是云敬恒的儿子,有种与生俱来的对人、对局势微妙转变的敏锐,谢君棠敷衍出口的没事,只会令他更加不安。
因为这点不安,一向对旁的事不怎么上心的云岫私下里开始关注起康王府的风吹草动来,可惜卫袅是个能臣,他既接了“暗中行事”的旨意,就会贯彻到底,绝不会惊起一丝波澜。
所以云岫唯一的消息来源只有谢君棠。
也许只是为了不再着急忙慌地招医官过来挑水泡,当康王府的密报再次呈到御案上的时候,谢君棠看完后直接递给了云岫,却没说是让他去烧掉。
云岫觑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展开纸条看了起来。上回他只瞧见了零星几个字眼,加之后来听到谢君棠吩咐卫袅的话,才勉强拼凑出了个大概,当下这份密报则把那些尚且含糊残缺的部分给补齐全了。
事情起因是在王府内玩耍的康王忽然听到一墙之隔外有小贩的吆喝,于是吵着要买鸠车,不巧的是当时照看他的嬷嬷和仆从都因为各种原因不在近前,只有一个脸生的小奴听到动静出去给康王买了玩具。这小奴原本还要继续在康王跟前奉承,但嬷嬷回来得很快,立马打发了他,当时也没把这么个小东西放在心上。
哪知过了几日,长史官得知府里有个小奴染了时疫,一病不起,当时康王正在一旁玩耍,他心智不全,但记性很好,甫一听到熟悉的名字,便指着地上的鸠车说自己认识这个人。
长史官原本听说王府内有了时疫就觉得大事不妙,等再听了康王的话,顿时不寒而栗,于是便有了第一份密报。
卫袅着手调查的时候,那小奴已经被单独挪到了一处小院,与外界严密地隔绝起来,以防传染。他病得意识全无,高烧不退,浑身红肿难消,间或伴有吐血症状,确实与京畿一带感染了瘟疫的百姓症候格外相似。
同谢君棠一样,卫袅也不相信天下会有如此凑巧的事,别说没有听说时疫已经蔓延到了帝都,就算有,怎么也不会轮到一个处于高墙深院之中的小奴最先中招。
这背后必定是有人在搞鬼!
卫袅办事很有条理,一到康王府就把素日照顾康王的嬷嬷和一众仆从给捆了,由龙骧卫单独秘密审讯,又让两个医官分头给康王和那小奴看诊。
好在康王无事,没有被传染到,倒是那小奴没几天就一命呜呼了。
密报上除了交代小奴病死的事,还罗列了几点刚查到的线索。卫袅是个很谨小慎微的人,没有实据的猜测他是不会鲁莽地上呈天听的,他没有明确地在这份密报里写上他的臆断,因为事情还不曾彻底明朗,不到盖棺定论的时候,他只是把他查到的禀告给谢君棠。
这些线索千头万绪,粗看没有关联,可一旦深究便连成一条线,隐隐指向一处。
云岫看完后心头发凉,因为连他都看出来了这些线索的指向了何处——明德堂的宗室子们。
他再度偷觑谢君棠,对方的脸被灯火照得半明半昧,像隐在夜色里的巍峨高山,只知他就在那里,却瞧不出山上风光。
一切都像极了暴风雨前的宁静,让云岫惴惴不安地把纸条攥成了一团。
去岁的这个时候,在明德堂不可一世的安王嫡子、锦衣侯世子等人如今又在何处?这次又会是谁倒在帝王的刀刃之下,血流成河?
云岫想到了谢瑜安,但很快就否决了这个荒谬的念头,觉得无论如何都不会是谢瑜安干的。不过担忧还是挥之不去,眼前的漩涡汹涌不见底,他害怕谢瑜安会被身不由己地牵扯其中,无法自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