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君棠走到近前,目光只蜻蜓点水似的在云岫身上略顿了顿就转到了康王身上,在看到康王手里攥着的线轮子时,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康王似乎对这位皇叔有些惧怕,安静老实了许多。
谢君棠侧身给了冯九功一个眼神,对方立马朝照顾康王的嬷嬷打了个手势,那妇人连忙跑上高台哄着康王跟她回去。
康王孩子心性,既不肯回去也舍不得风筝,两手攥着线轮子死活不撒手,若换做平时他必定又要大肆哭闹,但如今谢君棠在场,他就有了忌惮,连撒泼都没之前那么收放自如了。
嬷嬷左右为难,康王心智不全,堪比幼童,但体魄劲道却与常人无异,他身手敏捷,力气又大,光凭嬷嬷一人实在难以应对,可陛下就在一旁,若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这份差事怕是也就到头了。嬷嬷急出了一身汗,仍就拿康王没办法,孩子犟起来比驴还倔,何况是康王这样的“大孩子”,两人就此拉扯起来。
最后康王也气狠了,不由分说去扯引线,见扯不断又一把掼在地上,猛踩了两脚。
线轮子被引线牵着拖行了一段距离后慢慢浮了起来,跟着风筝飞上了半空。
云岫扑上去抓,谢君棠反应更快,千钧一发之际赶在飞走前抓住了它。他面色阴沉,显然已经不快到了极点,他把线轮子塞给云岫,回头冷冰冰地盯着康王。
朝臣宗室都畏惧他,更别说是懵懂无知的康王了,被他这么凶残地一瞪,当下再也忍不住,吓得嚎啕大哭起来,不论嬷嬷如何劝哄都无济于事。
谢君棠被吵得头痛欲裂,他原本就有夜不能寐的毛病,这几日尤其严重,虽面上瞧不出来,精神却早已岌岌可危,康王哭声嘹亮尖锐,犹如魔音穿耳,愈发让他不好受。
嬷嬷吓得不轻,顾不上康王已经跪下磕头请罪。
谢君棠看不到也听不到,只觉得视野里混黑一片,头重脚轻,如同置身于漩涡之中,不断天旋地转。
“陛下——”云岫最先察觉,低呼一声上前扶住了他。
谢君棠身躯晃了晃,良久才恢复了些许清明,眼前云岫焦急的脸庞凑得格外近,隐约能从充满木樨花香的风里分辨出他身上独特的味道。谢君棠深吸了一口气,身体里不堪重负的轮轴像是上了一层湿润的油脂,重新运转了起来,那股晕眩感也逐渐褪去,好受了不少。
但耳边康王还在哭闹,让人不胜其烦,他反握住云岫的手,紧紧攥着,对方的手温软滑腻,犹如一块上好的羊脂玉,似有平心静气的奇效,胸膛里残留的暗火逐渐熄灭,他瞥了眼磕头如捣蒜的嬷嬷,舒出一口浊气,道:“带康王退下罢,好好照管着,若有闪失,朕严惩不贷。”这便是不会和个傻子计较的意思了。
那嬷嬷喜不自禁,忙磕头谢恩,然后哄着康王让他随自己去。
谁料康王非但不同她走,冷不防还把一物狠狠朝谢君棠扔去。
谢君棠挥袖欲挡却仍被砸中了面颊。
“陛下——”
“护驾!!!快护驾!!!”宫人和侍卫呼啦啦一拥而上将谢君棠团团围住。
云岫一颗心蹦到了嗓子眼,他掰过谢君棠的脸,仔细看了又看,对方脸上没有伤口,只有一个浅浅的红痕,再看地上的暗器——是一个咬了几口的果子。可云岫浑身都在抖,控制不住地战栗,他都不敢深想,若不是果子而是别的什么,他该怎么办。
谢君棠自然也看到了那颗果子,他拂开云岫的手,接过冯九功递来的帕子擦了脸,眼神冷若冰霜,脸上黑云压城,雷霆之怒顷刻将至。
康王敏锐地感觉到了危险,脸上又是眼泪又是污垢,抹得花猫一般,他像是哑了的炮仗,连哭闹都一下偃旗息鼓了,只警惕又害怕地一个劲往嬷嬷身后躲藏。
高台上落针可闻,宫人跪了一地,害怕被这个胆大包天的傻子牵连。方才那一下,往轻了说是傻子的无心之失,可往重了说,就是犯上、大不敬,奉天帝会如何处置康王,谁也说不准。
谢君棠反复擦了好几遍,仍觉得脸上有湿哒哒的黏腻之感,也分不清究竟是汁水还是口涎、眼泪什么的。被康王用个吃过的果子砸了脸,不论是面子里子,都丢了个干净,加之他生性好洁,更加无法忍受。
云岫见他把脸擦得通红,心焦不已,正要看,却再次被对方拂开,谢君棠睨了他一眼,疏离地道:“别碰我,脏。”说着与他拉开距离。
第114章 挪出
云岫愣在了原地,脸上血色尽退,他垂下头咬住唇,说不上来这一刻的心情是怎样的,被拂开的那只手握紧又张开,如此反复了几次,最后才像是被抽去了筋骨一样垂落在身侧。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谢君棠最后也没真的和康王过不去,许是康王毕竟是他亲侄子,又是个痴傻不明事理的,倘若真的大动干戈,不仅泄不了愤,传出去也不好听,便只让嬷嬷和宫人把人带走,禁了足,减了吃食份例,就此揭过不提。
康王走后,谢君棠瞥了云岫一眼很快也走了。
许是吹多了风,云岫莫名觉得冷,他抱紧胳膊,怀里的风筝也被搂抱住,与他相依相偎。
方玉小心翼翼地问:“贵人,咱们回去么?”
云岫抿住唇,良久才点了点头。
接下去几日,谢君棠仍就冷着他,云岫让方玉把风筝收起来,再没有出去放过。方玉见他整日闷闷不乐,劝了几回想让他出去走走,也都被拒绝了。
这日傍晚不久,云岫刚用完饭,正看宫人收拾碗碟,忽见外头传来一阵嘈杂声,少顷就见方玉身后跟着两个医官,三人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发生了什么事?”云岫蓦地起身,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们。
没等方玉回答,两个医官已抢先一步凑到他面前,各自执起他一只手摸上他的脉门。两人不苟言笑,神情凝重,诊完脉又让他张嘴看舌苔,接着又问他此刻是否有哪里觉得不适,头疼不疼,喉咙痛不痛,觉得冷还是觉得热,事无巨细,询问得格外详尽。
云岫起初还是一头雾水,到了这会儿隐隐有了些猜测,他抖着嘴唇问:“是谁病了?生了什么病?是不是……”后面的称呼他没有说出口,忐忑惶恐如同巨石压在舌根,把那个称呼一同堵在了喉头。
两个医官恍若未闻,只交头窃窃私语,最后才对方玉道:“暂无不妥。”
方玉神色稍有松缓,脊背却仍然绷得很紧,他对云岫道:“是康王,康王午后开始发热,似是……似是染了时疫。”
云岫瞳孔紧缩,不敢置信地“啊”了一声,下意识道:“几日前医官不是说康王无事?”
方玉脸色很不好,点头道:“确实如此,方才医官又说人感染了这种时疫,会因体质不同,症状发作的时间有长有短,康王自小康健……”
云岫脑子里乱糟糟的,他猛一抬头,眼睛亮得惊人,一眨不眨地看着方玉,嘴巴翕动,无比艰难地问:“那……陛下呢?他有没有事?”那日在高台,谢君棠也曾近距离接触过康王。
方玉此时格外低眉顺眼,让人瞧不真切他的脸色,只听他平静地道:“陛下一切都好,不过……”
“不过什么?”云岫的心被悬在了半空。
方玉并不敢直视他,平缓的腔调里泄漏出异样的艰涩,“陛下有命,为免宫里再有人染上时疫,要把接触过康王的人全部挪出宫去。”
“……包括我?”
方玉的头垂得愈发的低,轻轻地回答:“包括您。”
直到坐上出宫的马车,随着轻微的摇晃,耳朵被马蹄嘚嘚和车轮辚辚的声响塞满,云岫有种恍然如梦的错觉。他没问方玉这是打算把自己往哪儿送,什么时候回来,只觉得胸膛里的血凝成了一块冰,不断冒着冷气,逐渐蔓延至全身。
理智上明白这没有错,他和方玉同康王一起放了半天风筝,除了日夜照顾康王的宫人,最有可能染病的就是他们两个,若是继续让他俩留在含章殿亦或是宫里,对谢君棠都是一种潜在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