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狂雨横下,对面的卫袅只能看到他唇瓣轻微动了动,听不清究竟说了什么,就没有当回事。他心知云岫不过是色厉内荏、手无寸铁的一只弱鸡,连自己半招都抵挡不住,若非今上有命,把人交到他手中要他无论如何都要保全对方,卫袅才懒得同他在这儿干耗。眼下暴雨如注,狂风怒号,卫袅自己以及同行的几个龙骧卫倒没把这点风吹雨打放在眼里,就是看云岫这样单薄的身板,怕是熬不了多久。
想到这儿,卫袅也不欲再和他浪费时间,大步朝车驾走去,打算速战速决。
卫袅的迫近让云岫彻底着了慌,他下意识往身后的车厢退了半步,后背立刻抵在了车门上,脚边跪着方玉,扯着他衣袍还在苦苦哀求。
“莫慌,”脑海里阿倦的声音不慌不忙,冷冽如霜,很大程度上安抚了云岫,让他不至于真的慌乱到丢盔弃甲,“卫袅是谢君棠的利刃,只听命于谢君棠一人,你要威胁他要他屈服,用你的命没用,得拿谢君棠的命。”
经他点拨,云岫突然福至心灵,也顾不上去想阿倦为何对谢君棠和卫袅之间的君臣关系这般熟稔,便急中生智地抢在卫袅出手前大声道:“卫统领,你若执迷不悟,对得起陛下么!你身为天子的心腹爱将,陛下如今危在旦夕,你不思为君尽忠,却在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人身上浪费时间,我看你分明是故意为之,名为奉旨办差,实为贪生怕死,生了贰心!”
这番话十足诛心,云岫说时觉得畅快,可等说完立马又心虚了,好在风大雨大,卫袅没有察觉,他抬腕将刀刃对准了云岫,语调比方才沉了几分,眼中杀意凛冽,穿透风雨直射在云岫身上,“云小公子,末将再问您一遍,您是否要抗旨?”
阿倦道:“他气息乱了。”
云岫精神为之一振,无视迫近的刀锋继续说道:“现今陛下处境危急,身为龙骧卫大统领,更应该在陛下跟前尽忠职守,震慑宵小鬼祟。愚忠不可以恃,大勇不可以恃,威力不可以恃。卫统领深受皇恩,怎可不思变通?殊不知当下此举是害人害己,更是辜负了陛下的信重!”
此时卫袅已至车驾前,他卸下甲胄后,愈发显得蜂腰猿背,身姿挺拔如松。云岫站在车上,视线也不过与他堪堪齐平。他把刀架上云岫的脖颈,森冷的刀锋被雨水打得又冷又薄,在贴上来的那刻就削断了一缕垂落的发。
断发顷刻之间被雨水冲刷了个干净,随之而来的是颈项里轻微的刺痛,目光往斜刺里瞧,可以看到银亮的刃上有丝丝缕缕的红蜿蜒开来,蓦地消失在磅礴大雨之中。
云岫喉结艰难地滚动,良久才抬眼与卫袅对视,对方的目光好似鹰隼,与他的刀一样锋锐,像是同样能切割开脖子让自己身首异处一般。
“末将看您是在找死。”卫袅看他如同是在看一个死人。
第116章 苏醒
因为开口说话,云岫已经不知被灌了多少雨水,嘴巴里、喉咙里、胸膛里全是令人作呕的土腥味,他忍着恶心,杏眼亮得惊人,斩钉截铁地道:“即便是死,我也要死在陛下身边。”
话音落下后,卫袅看了他许久,像是要通过眼睛把他魂魄钉穿,实际上云岫很不喜欢被人用这种审视的目光长久打量,若换作平时,他必定是要躲的,但眼下他不能够,只能直撄其锋,无畏无惧。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云岫以为自己永远无法说服对方的时候,只见眼前寒光一闪,卫袅收刀入鞘,他倏然转身,披风在半空划过甩了云岫一脸的水。
雨声喧嚣中,云岫见他踩蹬上马,动作利落矫健,随之一扯缰绳,调转马头,朝四下里冷声道:“即刻回宫,违令者先斩后奏!”
云岫以为自己会喜极而泣,但他没有,他僵立了片刻,直到脚边的方玉哭着喊他,他才扭动咯吱作响的脖颈,仰头望天,雨水像巴掌一样拍击在脸上,头顶重云如盖,沉甸甸地往下坠,加上雨势未减,仿佛天阙倾塌。
支撑他的气力在这一刻消散,他手一软,只听“啪嗒”一声,水花四溅,那支被他用来以命相搏的发簪掉在了地上,碎成了两段。
马车如离弦之箭在风雨中疾驰,冲破重重宫阙停在含章殿前。
路上,云岫已从方玉口中得知,今日午后在发现康王高热昏迷后不久,谢君棠身上也很快起了症候。
云岫心急如焚,车还未停稳就迫不及待地跳下地,裹着一身雨水飞快往寝殿跑去。
寝殿外的廊下站着一溜儿的宫人和侍卫,悄寂不闻杂声,许是认出了这个如落汤鸡一样的人是云岫,他这么横冲直撞地闯入,竟也无人上前阻拦。
云岫冲进来时,风雨呼啸着卷入殿内,吹得幔帐乱舞,站在床前的几人都转头看他,当看清他淋淋漓漓、狼狈至极的模样时,脸上的表情都凝结住了,尤其是冯九功,他是清楚内情的,见云岫去而复返,眼珠子圆瞪,惊骇不已。
云岫抹了把脸上的水,因为疯跑,此时胸膛急剧起伏,喘得厉害,一时连话都说不利索。
冯九功上前打量他,焦色道:“我的小祖宗,您这是做什么?方玉那小兔崽子呢?卫大人呢?胡闹!简直是胡闹!”
云岫仍在喘气,抬手又抹了把水,但他身上的水怎么也抹不干净,如同溪流一样不断往下淌,寝殿里虽暖和,但他淋了太久的雨,冻得浑身冰冷,但凡稍一近身,就被他周身冒出来的寒气激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冯九功忍住哆嗦,话没出口就被他拉住了胳膊,云岫双眼通红,水光潋滟,好似泛滥的江湖,他带着哭腔问:“陛下呢?陛下怎么样了?”边说边要越过冯九功往里头走。
冯九功怎能让人就这样去,连忙拦着他说:“医官他们正在斟酌方子,现下万不可去打搅,您听奴婢一句话,先去侧殿把这身湿衣裳换了,若是冻出病来岂是好玩的?”说着把廊下的宫人侍卫叫了来,命他们把人带走。
云岫素日天真,可现下却出乎寻常的机敏,一下就听出对方话里的哄骗之意,瞬息之间也不知他哪来的气力,竟把冯九功推搡开,挤开诸人,飞扑到床榻边。
一看之下,顿觉痛心拔脑,摧胸破肝。
只见谢君棠静静躺在衾褥间,双目紧闭,气若游丝,脸上身上起了层红肿,已然病势尪羸至极。
那股痛楚不断扩大,几乎就要撑破血肉之躯爆裂开来,云岫伏倒在床边,早已忘了对方染的是时疫,极有可能会传染给自己,只灰败着脸,泪水汹涌而下,止也止不住。
几个医官见他如此,眼神私下交汇了片刻,都已猜到了云岫的身份,但谁都不会在这节骨眼上去计较这些,只当什么都没瞧见,还自发地站远了些,腾出了一片地儿。
云岫哭了会儿,又强忍住了泪意,一边拭泪一边想找个医官问问情况,哪知一回头就见楚大夫站在自己身后,正朝他拱手作揖。云岫忙起身回礼,小声询问:“楚大夫,陛下如何了?”
楚大夫刚要说话,忽听床上传来一阵咳嗽声,云岫猛地回头,以为人醒了,哪知是空欢喜一场。谢君棠昏迷中咳得撕心裂肺,云岫忙伸手给他顺气,哪知人咳到后来又连续不断地呕出血来,不消片刻就污了大片衣襟。
云岫被满目的红刺得颤栗不止,一颗心也被揉捏拍打,几乎要被绞干心血,只剩一堆渣滓。
楚大夫离得近,立马把了脉息,紧接着看了眼底和舌苔,随后把地方让了出来,让其他几位医官上来诊断。
他回头见云岫歪在地上,脚边一滩挂下来的雨水,整个人脸色苍白,眼珠子直愣愣的,一丝鲜活气也无,像盏被风雨打碎了的美人灯笼,不禁生了怜意,遂俯身把人拉扯起来,温声道:“此次疫症伴有咳血现象,实属正常,小郎君不必惊慌。太医院和惠民药局之前在京畿赈恤患病的百姓时,已经有了对症的处方,只不过陛下沉疴日久,龙体孱弱,用药自然要更加谨慎些,所以要对现成的方子另行添改。陛下这病虽险倒也顺,您稍安勿躁,切莫自乱阵脚。”
楚大夫的话无异于是一株救命稻草,给了云岫些许希望,他一口咬住手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偏生半点动静都没有,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让人也跟着揪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