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云岫忍不住问:“是请平安脉么?怎么花了这么久的功夫?”他想了想又觉得不对,神情不由地紧绷起来,眼底布满焦色,“莫非是陛下身子有恙?”
冯九功笑道:“您别多想,是陛下特意传他们来的,说是从前的方子吃着没什么效果,让他们重新诊脉商量出个新方子来呢。楚大夫他们问了许多,事无巨细的,宫里又一向规矩多,做什么都有惯例,尤其是这寻医问药的,因此就耽搁到了这会儿。”
听说是谢君棠主动请医官他们来的,云岫吃了一惊,随之有淡淡的喜悦如春草萌芽一般自心底破土而出,他下意识加快了步伐走入殿内,见谢君棠正在看奏折,手边摆了盒糖,正是莲子做的糖豆,不禁一愣。
谢君棠见他呆立不动,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盒子,很快就猜到了缘由,便道:“想什么呢?朕还不至于真和康王抢这点子东西,况且都过去多久了,你那匣子糖早进他肚子了。这是皇姐带来的,除了这个,还有其他几样糖和点心。朕想起你上回做的莲子糖剩下的不都撒了么,咱俩统共没吃到几颗,这回托皇姐的福,倒是有现成的了。”说着拈起一颗塞进他嘴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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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周五见~
第119章 般配
云岫赧然地含着糖不说话,见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折子上,便把上回藏在这里翻了小半的《金匮要略》拿了出来坐在一旁静静地看,遇上不明白的地方就记下来,准备寻机去向楚大夫请教。
他看久了觉得脖子酸就抬头看一会儿谢君棠,如此反复几回,忽见对方脸上显出不快之色,就有些担忧他动了真怒会对病体不利,正想着如何开口规劝就发现对方也看了过来,倒一时让他不好意思了。
谢君棠见他方才还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瞧,一会儿嘴角噙笑,一会儿眉头深锁,仿佛悲喜无常,现在目光又闪躲不定,着实古怪,便问他:“朕脸上沾了糖霜么?或者朕是朵花变的?你怎么像只采蜜的蜂儿一样盯得死死的?”
云岫被他说得愈发无措,于是顾左右言它地道:“可是出了什么事?”问完又自觉失言,有打探朝政的嫌疑。
谢君棠将奏折扔过来,云岫下意识去接,接到手又更加不知所措了。谢君棠笑道:“和军机大事没什么干系,你只管看,再说……之前你不还看过密报么。”
被这么一调侃,云岫又不自在起来,下意识搓了搓当初烫伤的手指后才慢吞吞地看起折子来,一看才知上头写的是宗室联名请求谢君棠严惩武康伯一家,更强调要把那奸夫腰斩于市,并赐白绫给刘氏。
云岫有些不忍,“康王情况特殊,刘姑娘不愿意也是情有可原……”
谢君棠道:“但有损朕和皇室的颜面也是千真万确。”
云岫沉默了片刻,还是觉得面子和人命比起来,实在算不得什么,但伤了颜面的不是自己,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的道理他是知道的,也不知如何才能周全此事。
谢君棠道:“刚才皇姐同朕说,民间遇上这种事,会把人沉塘以示惩戒,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皇室作为天下的表率,更该如此,况且确实是他们有错在先。”
“可是……”云岫想说何至于此,刘姑娘他们罪不至死,却被对方递来的莲子糖堵住了嘴。
谢君棠自己也吃了一颗,然后道:“不过朕没答应,还对她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道理再没有比皇姐用得更得心应手的人了。”
云岫一愣,紧接着扑哧一笑。
谢君棠凑近了笑着说:“你也觉得朕问得好么?”
云岫捂住嘴,明知不该但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陛下也觉得刘姑娘他们罪不至死?”
谢君棠拿回奏折,转身坐回御椅里,道:“恼归恼,喊打喊杀倒也不必。”
云岫想到从前的石壁天书案来,愈发觉得对方有时候真的是个很宽仁的皇帝。
谢君棠又把问题抛了回来,“你觉得康王和刘氏是否般配?”像是怕他有顾虑,最后又补充了一句,“朕要听你的实话。”
云岫垂眸,随后摇头道:“刘姑娘不愿意,那自然是不般配的。”
谢君棠笑了两声,让人捉摸不透他因何而笑,云岫惴惴地看着他,未料到对方突然收敛了笑意,正色问道:“那你觉得朕与你般配么?”
云岫脑海里空白了一瞬,唇线紧绷,心跳骤快,只是还没等他想出答案,谢君棠已经抢先一步替他答了,他说:“哦,朕病了一场都给忘了,你原先就是不愿意的,那自然就是不般配了。”说罢在那封奏折上写了几笔,随后把折子扔在了一旁。
好像有什么从指缝里溜走了,云岫怔怔地望着他,反驳的话,赞同的话,不知要说哪一句。
幸亏这时冯九功走了进来,说殿外有人求见,云岫心劳意攘,也没去听究竟来的是什么人,便借口回避出了殿门,抬头就见几道熟悉的身影被小内侍领着朝这边走来,正是明德堂的宗室子们,其中一人正是谢瑜安。
云岫心头一跳,自那日郡王府门口一别,他俩已经许久不曾见过,平心而论,他是很想上前与对方叙叙旧的,也想问问松萝、红椿几人的近况,可此时此地、众目睽睽之下见了,又算个什么事呢?不过徒增尴尬和麻烦罢了。
思及此他便歇了这份心思,远远地躲开了。
只是躲开了人,心里却有了挂碍,觉得自己对不住许多人,实在于心难安,眼下阿倦又不出现,无人可以诉说,只能默默地吞回肚里。
云岫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不说,没人会知道今日这件小事,然而他大大地低估了谢君棠的手段和心眼子,未料到对方会在用晚膳的时候,突然阴阳怪气地道:“情比金坚?藕断丝连?”
云岫正在盛汤,听到这话一时没明白过来。
谢君棠冷着脸,一口饭也没吃,面对递来的汤碗也坚决不碰,又觉得谢瑜安这名字扎嘴,他不愿提,就指着墙上挂着的字画算作提示。
那字画,云岫很早以前就看过,写的是曹植的《灵芝篇》,此刻顺着谢君棠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对应的是“伯瑜年七十,彩衣以娱亲”这句,愈发不解。
冯九功站在一旁悄悄做了个口型,云岫琢磨了半天,才勉强分辨出他说的是什么,立马就愣住了,不明白谢君棠为何要提谢瑜安,且提就提了,直说便是,指着那副字算怎么回事?两者有什么干系么?
殊不知,当下在谢君棠眼里,它带了个“瑜”字就是十恶不赦,不仅是这字画,天下但凡带“瑜”、“安”这两字眼的都有罪,若不是这人还存了几分理智,记得自己姓什么,恐怕所有姓谢的也都罪不容诛了。
云岫十分困惑,他白天见到谢瑜安就避着走了,别说是搭腔说话,就连眼神都没对上过,实在不知他究竟在生哪门子的气,何以说出那八个字来,便道:“我什么也没做。”
两人白天究竟如何,谢君棠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如今这场气不过是被之前那些“愿不愿意”、“般不般配”的话引出来的借题发挥罢了。他讥讽道:“可朕怎么觉得你什么都没做却比做了的更不对劲?如果问心无愧,何故躲着不见他?”
云岫被他弄糊涂了,照他这样说,避而不见反倒是错了。对方不仅话不中听,连此时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都带着一股尖刻的揣度,仿佛自己是犯了天条,要被天打五雷轰才够抵罪。他本就因为白日里两人的那番话有些别扭,后来见到谢瑜安,情绪更为低落,如今又遭他抢白,几样愁绪积在一块儿爆发,也恼了,口不择言道:“既然觉得我该见他,您不如好人做到底,现在就送我回去。”
话音方落,就见晚膳的几碟子菜被扫落在地,发出一阵丁零咣啷的巨大声响,冯九功几个近身伺候的立马就跪了下来。
许是气狠了,谢君棠发泄完又开始咳起来,云岫想起那些诸如“气大伤身”、“气急伤神”的话来,后悔自己没沉住气,他上前给对方拍背,不想又被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