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此,谢君棠不慌不忙地道:“看来是不想同朕说话了,原本朕还想问问你上回故事说到哪儿了。”
话音刚落,云岫就一骨碌转过身来,拽住他衣襟喜出望外地问:“您真乐意继续往下说?”
谢君棠把脸撇开故意不看他,嘴里抱怨道:“即便朕乐意说,也得有人乐意听,可朕冷眼瞧着似乎没这么个人。”
云岫双手捧住他的脸强行转过来,又把自己的脸凑过去道:“有,怎么没有,就是你眼前这个。”
谢君棠存心和他过不去,闭上眼摇头,戏谑道:“在哪呢?朕可没看见。”
云岫见他耍无赖,一时气急,又凑近了些,几乎与他鼻尖对着鼻尖,脸贴着脸,“睁眼看看我啊!”见他还是无动于衷,于是干脆上手去掀他眼皮。
两人如此笑闹了一阵,才算重归于好。
云岫再次催促他快说后面的事,上次他说到云父收买宫人除去了顾太后,又伪装成自尽的假象来掩盖事实,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这断在关键处,真是让人百爪挠心。难得谢君棠这次愿意往下说,这回非得让他讲完不可。
谢君棠像逗弄狸奴一般,挠了挠云岫的下巴,脸上笑意收敛,眉眼低垂,开始回忆往事,“顾太后死后,以你爹为首的功臣们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为由,主张立即祭祀天地宗社,大赦天下,拥立朕为帝,以此来稳定局势和人心。可你爹虽算无遗策,却未料到就在那日,顾氏干出了一件可笑至极的荒唐事来。”
原来在登基大典那天,顾家的人竟堂而皇之把一顶花轿抬至宫门,扬言先太后身前曾下过赐婚懿旨,早已把顾氏女许给新帝为妻,而今新帝登基,合该也是顾氏女位正中宫之时。他们要求新帝遵循先太后懿旨,立即迎顾氏女入宫为后。
说到这儿,谢君棠面上露出鄙夷之色,冷嘲道:“废帝被囚,太后身死,顾氏大势已去,败落更是板上钉钉的事,可惜这群蠢货认不清现实,竟仍做出这等蠢事来。此举无异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触了你爹的逆鳞。”
云敬恒在解决掉顾太后以后,自然不会轻易停止打击顾氏。可惜有得必有失,他用大义来遮掩顾太后的真正死因,无形中却给自己上了一道枷锁,桎梏住他彻底铲除顾氏一族的步伐。
“你爹当时怒不可遏,他不允许顾氏再出一个皇后,唯恐将来又是一个顾太后,到时候他们这些人都会被一齐清算,而他云敬恒必定首当其冲。可当时他又不能明面上违逆顾太后身前颁下的懿旨,可谓是进退两难。”
云岫仰脸看他,“就没有什么缓兵之计么?”
谢君棠把玩着云岫的发丝,笑道:“顾氏虽蠢钝不堪,但也知道不进则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他们把人抬至宫门,为的就是逼你爹就范松口。他们很清楚,一旦自己先让步,将来再难寻到这样的良机,所以一般的权宜之计是很难让他们动容的。”
云岫听得心口怦怦乱跳,“我爹他最后同意了?”
谢君棠道:“你爹反应极快,说既有先太后赐婚的懿旨,新帝自然该迎娶顾氏女为后。可他在应允后又说朕年岁尚幼,之前顾太后也因此只先指了婚,说等几年再行大礼。况且帝后大婚并非寻常的选秀纳妃,除了民间百姓婚嫁时遵循的六礼,还需祭告宗庙,行封后大典。若今日只用一顶花轿就将顾氏女迎入宫门,难免会显得一国之母名不正言不顺,将来恐难服众,难以统领六宫,母仪天下。你爹这番连消带打,逼得顾家最后也不得不退了半步,他们让你爹当众允诺,一个月后举行封后大典,这才把花轿带离了宫门。”
云岫感到不可思议,“一个月后?那么小就要大婚……”
谢君棠捏了捏他的耳朵,笑道:“傻瓜,古往今来比这更早成婚的皇帝大有人在,这不过是为了早定名分罢了。”
云岫同情道:“这样看来,那位顾小姐也着实可怜,先有顾太后为了借腹生子而赐婚,后有被族人当做谈判筹码抬到宫门前当众逼婚。从头到尾,她都是那些人手中的棋子,为了别人的利益被摆在棋盘的不同位置上,从来没有人考虑过她的感受和意愿。”
谢君棠目光幽冷,“帝都就是个漩涡,身在其中的人都被名利权势蒙蔽了双眼,其中没有父母之爱、棠棣之华、儿女私情……只有颠倒黑白,私欲横流。”
云岫不由地抱紧他,想到他说起当年事,多数时候只说顾太后和自己爹爹的反应,极少说起自己的感受和决定,便愈发心疼那时的他,明白他当时不过是个被人拿捏的傀儡皇帝,万事不由人。顾小姐身不由己,那时的谢君棠亦是如此。“那后来呢?听说顾小姐身前没有正式进宫为后,后面究竟又发生了什么?是我爹爹他……”说到这儿,云岫一下梗住了,虽然之前在法元寺,谢君棠曾亲口说过仁元皇后并非死于爹爹之手,但两者之间也脱不开干系。此时他的心如同被细丝悬在半空,为即将听到的真相而忐忑。
云岫的情绪起伏,谢君棠都看在眼里,于是拍了拍他的脊背,一面安抚一面将实情缓缓道出:“那天之后,宫里就着手准备大婚事宜,眼见婚期将至,不想京中忽然传出顾氏女与一男子私定终身,有了首尾的传言来。”
云岫神色一凛,抖着嘴唇道:“是我爹爹他……设计陷害了顾小姐?”
谢君棠短促地叹了口气,“是确有其事。”
原来这位顾小姐要比谢君棠大上几岁,当时已是及笄之年,只是她已心有所属,原以为顾太后死后,顾氏一门风光不再,当日的赐婚懿旨便不再作数,哪知她的族人利益熏心,为了重振门楣把她架上高台,最后又遭逢东窗事发。
“你爹虽不曾无中生有,却也有推波助澜之嫌。那传言越传越广,再加上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最后矛头都指向了顾氏女,说她私德有亏,贞洁有瑕,这样品德败坏的女子焉能做得了皇后。”
云岫沉默,他不明白一群高官显爵之间的权利争斗为何要拿一个女子的婚姻和贞洁来说事,毁掉一个女子的人生是那么的容易,容易到只需几句闲言碎语,就能置她于死地,永不超生,容易到绝大多数人都觉得理所当然,或掀风鼓浪,或冷眼旁观,或落井下石。
何其让人心寒!
云岫觉得嗓子眼里像是堵着一枚青果,又酸又苦,滋味难言,“所以……所以后来顾小姐就被……逼死了?”
谢君棠点头道:“据说是夜里用自个儿的衣带在房里吊死的,第二日早上才被下人发现。”
云岫脸色雪白,浑身都在细微的颤抖,“那她的家里人和情郎呢?”
谢君棠冷笑数声,“她家里人一口咬定京中传闻皆系谣言,是有人存心陷害污蔑,和族人同仇敌忾,抬了她的遗体到宫门前要讨个公道。至于她的情郎,后来朕听说早在事发当初就逃出了帝都,再也没有出现过。”
第134章 豪赌
云岫只觉得不可思议,这群人竟能残忍绝情、自私自利到如斯地步,能置亲人、族人、情人于不顾。
谢君棠又道:“之后又是好一阵争斗扯皮,波谲云诡,只是顾氏第三次失去筹码,短时间内已没了东山再起的希望,加上以你爹为首的朝臣赶尽杀绝,顾家自此一败涂地。”说到这儿,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才艰涩地继续说道:“许多年后,朕偶然在京郊碰见一婢女祭拜顾小姐。从她嘴里得知,因顾小姐未婚而殁,加上身前名声尽毁,无法葬入顾氏祖坟,只能埋在荒郊野地,无人供奉香火。朕见那孤零零的一座野坟,荒草萋萋,墓碑也不过是半根烂朽的木头,上头唯一还能辨认得出的一个字,还是写错的,便知当日下葬的时候有多么的疏忽随意。外加多年的风吹雨打,野兽刨食,坟包损毁严重,底下的棺木和遗体……”
云岫捏紧了手,喃喃道:“所以您……”
谢君棠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与其五指相扣,“朕生了恻隐之心,想到当年种种,除了顾家人、她的情郎、你爹、满朝文武以外,朕也难辞其咎,若没有我们这些人,就不会让她青春早逝,埋冢荒野,我们都是刽子手,所以朕想要为她做点什么。可朕并非她的意中人,她在九泉之下兴许也不愿意再与皇家有所牵扯,朕也不觉得赐予身后哀荣能弥补得了一条早逝的鲜活人命,但如果不这样做,朕又于心难安,与其说是弥补她,不如说是朕为了少受点良心的谴责而决定这样做。朕也不过是个自私的俗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