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岫抱紧他,呢喃道:“只要今后您时时提点我,我就再也不犯了。”
谢君棠叹了口气,苦笑道:“你得自个儿记住,朕还能提点你几回呢?”
云岫不想听他说这些丧气话,仰起头在他下巴上轻啄了一下,恼恨道:“我不爱听这个,今后再不许说了。”见谢君棠不吭声,云岫干脆掰住他三根手指,要他发誓。
谢君棠无奈道:“岫岫,别闹。”
云岫偏偏不依不饶起来,“我要您发誓长命百岁地活下去,时时刻刻提点我,您快发啊!”
谢君棠哽住了,他想劝云岫何苦来哉。然而在黑暗里,云岫两眼中波动的水光混着那灼灼的热切,近在咫尺,直击人心,让他原本要说的话在喉头滚了几个来回后,最终还是咽下了肚。现实已经这般残忍,离别近在眼前,合该珍惜彼此相依相偎的宝贵时光,如果眼下还一味去计较那些残酷的真,那就真的是暴殄天物了。
谢君棠忍着唇齿间的苦涩,哄他,“好,朕发誓,朕会长命百岁,年年为岫岫做生日,若违此誓,便教朕……”然而后面的话已被唇舌碰撞得支离破碎。
松萝修养了几日,胎象逐渐稳固,楚大夫说她底子好,母体强健,今后只要多加注意,顺利生产应该不是问题。
云岫这才放了心,只是谢君棠又旧话重提,催他尽快把人送走,他思来想去不知如何开口,便想着再拖两天再做打算。
谢君棠听后冷笑道:“真是世间奇闻,她不过一小小贱婢,朕宽宏雅量才容她在宫里静养数日,她是什么东西,连个客人都算不上,赶她走还需征得她同意么?你可别忘了之前答应过朕的话,如果你下不了决心,朕不介意让龙骧卫去请她走人。”
云岫无法,只好硬下心肠去和松萝说要送她返乡。
松萝一听就急了,哭着抓住他的手求他,“小郎君,您是不是还在生奴婢的气,所以要把奴婢打发走?求您不要赶奴婢走,您要打要骂都行,我俩主仆十多年,向来都是您在哪儿,奴婢就在哪儿,从未相隔两地过。帝都和青萍府之间山高水远,这一别,岂不是再难相见,奴婢怎么舍得把您一个人丢在这儿?”
云岫也是于心不忍,只是软话还没出口,就见冯九功竟站在门口,用手指了指头顶,紧接着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隐晦地提醒着他。云岫无法,只好硬着头皮道:“宫里规矩森严,人多口杂,眼下又逢多事之秋,帝都已不是久留之地。况且楚大夫也说你胎象平稳,已无大碍,何不趁机回青萍府去,那儿祥和安逸,比帝都强十倍,正适合你安心养胎呢。”
松萝听后仍旧悲伤,她哭眼抹泪地道:“青萍府也是世子爷的封地,这回奴婢是拼死逃出来的,若回了乡,被庆顺郡王府的人得知了去,再传到世子爷耳朵里,奴婢母子俩焉有命在?”说完哭得愈发抽抽搭搭,好不凄凉。
云岫左右为难,忍不住又去看门口的冯九功,对方正摇头叹气,到后来索性抄起手往外走,也不知是否是向谢君棠告状去了。云岫心急如焚,就怕再耽搁下去,没准谢君棠真要派龙骧卫来强行带走松萝,于是他把心一横,退而求其次道:“你若不愿回乡,那我把你送到难老别苑去,凤池山虽在京郊,但与帝都不过半日的路,咱们彼此有事还能有个照应。而且向管事的为人没话说,你同他也是熟识的,他定然会好好关照你的。”
松萝心知自己出宫已是板上钉钉的事,背后八成是皇帝的意思,自家小郎君也做不得主,自己若是不从,就是抗旨,后面还不知会如何,倒不如现在答应下来,免得皇帝发怒,自己受罪。
于是她抹着眼泪应允了。
云岫有些过意不去,便让人备了吃食、安胎的丸药、燕窝、花胶等补品以及送给向管事的御酒、皮子等物,让松萝一并带去难老别苑。
谢君棠似乎只想把人远远地打发走,至于对方是回青萍府还是去其他什么地方,他并不在意。
松萝被送出宫时哭得泪如雨下,不情不愿地上了马车,与云岫作别。
第138章 缭乱
云岫目送车驾渐行渐远,惆怅慢慢爬上心头,如同带刺的藤蔓将其缠紧,扎在血肉里,丝丝缕缕地作痛。
谢君棠见他回来后仍旧魂不守舍的,便有些吃味地道:“不过一个爬床的贱婢,哪里值得你这样?”
云岫道:“好歹相处多年,纵然她有千般不好,总也有好的时候,她虽有两三分私心,但剩下的七八分却也是真心实意。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人都有私心,您有,我也有,自然松萝也不例外。再者就事论事,她虽有错,但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事若真要寻根究底,我反而觉得谢世子的过错更大些。他是郡王世子,松萝是婢女,一则他俩身份、地位并不对等,二则谢世子又是别有企图地接近她,起初必定是使了些许手段的。松萝一个鲜少出二门的婢女,哪知人心险恶,又是知慕少艾的年岁,如何招架得住?自然容易错信了他,以为找到了托付终身的良人,最终行差踏错。陛下要我从此远着她,我也觉得有理,只是过去多年的主仆情谊非一朝一夕可以消磨,如今分道扬镳,难免觉得怊怅若失。”
实际上,谢君棠已被他这番话说服,那股子无来由的酸意为此收敛了大半,可想到自己若是在云岫的三言两语之下就被捋顺了毛,岂不显得自己乱吃飞醋,很没面子,便又故意找茬道:“少艾?谢瑜安他算哪门子的少艾?说他是中人之姿都是抬举他了。”
云岫憋着笑,将药碗递给他道:“您金口玉言,自然说什么就是什么。”
谢君棠皱眉,“听你的意思,莫非觉得朕说的不对?”
云岫忍住上翘的嘴角道:“没有。”
谢君棠不信。
云岫见他竟还较上真了,忙软语道:“真的,不骗您,您是少艾总行了罢。”接着又说了一箩筐的好话,谢君棠才放过这茬,他一口把药喝干,将药碗搁在一旁,道:“那贱婢情有可原,你要就此揭过,那么谢瑜安这个首恶呢?你待如何?”
云岫抿了抿唇,道:“冷眼相待,静观其变。陛下前不久还说他空有小聪明,志大才疏,为人下作。他既入不了您的眼,那他的志向和所求注定是黄粱一梦,这帝都他算是白来了。像他这种汲汲营营之人,再没有比与迫切渴求之物失之交臂更让他诛心的事了。陛下刚还说松萝不值得我伤怀,在我看来,谢瑜安更是如此。他不值得我痛恨,也不值得我费神,如今他对我来说,不过是个毫无瓜葛、可有可无的人。”
“说得冠冕堂皇,不过是给你心软的事实找借口罢了。不过……”谢君棠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笑道,“不过你说他白来一趟帝都,这个朕不敢苟同,他若不来,你又如何会来到朕的身边?”
云岫被他说得有些窘迫,借口出去透气,拿着药碗就跑开了。
***
到了十二月中旬时,眼看马上就要过年了,但由于谢君棠病着,宫中竟连一点年味也无。
近日大雪纷飞,无休无止地一连下了十来天,天地间除了雪白,竟再无旁的色彩,整座皇宫似乎随时都会被这场雪给埋葬掉。
云岫身披斗篷,从长廊上匆匆而过,雪还在不停地下,含章殿里的宫人正三三两两地散在庭院中扫雪、打冰凌。殿里烧着地龙,跨过门槛,仿佛是跨过整个严冬迈入了春天,云岫跺了跺脚,将身上的雪抖落,又将斗篷脱下递给方玉收着。
他往里走,迎面走来一个端着托盘的内侍,只见盘中扔了块帕子,上头血色斑斑,亦如红梅缭乱,触目惊心,几乎已看不清帕子原来的底色。云岫刚回暖的身体蓦地被冻结住,那血色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怪物,猛一下扑将过来,扼住了他的咽喉。
云岫在原地愣怔了半晌,直到方玉小声催促了数次,他才继续慢慢朝前走,却是深一脚浅一脚,像是踩在泥潭里。
寝殿内,谢君棠歪靠在床榻上,呼吸时急时缓,脸红筋浮,病体支离,见云岫进来,他那黯淡无光的眼底才稍稍有了些许神采,却微弱得如同萤火。他嘴角噙着笑,一面整理袖子一面对云岫道:“你回来了?康王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