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目光清凌凌如山间溪水,汩汩流入云岫眼底,让他为之恍惚,紧接着那种似曾相识的魂摇魄乱之感伴着痛楚开始发作。
去岁法元寺的经历立马浮现在脑海中,云岫心惊神惧,胆裂魂飞,立马就想同上回一样夺门而逃,然而没等他挣扎反抗,那种刺痛和神魂动荡突然就消失了。若非那种心有余悸的感受做不得假,云岫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他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脸上惊惶未定。
静檀方丈安抚道:“小施主莫慌,贫僧对你没有恶意。”
云岫并不敢信他,对方虽是高僧,慈悲为怀,但这份慈悲心未必对鬼也一视同仁,他不敢赌。
见他不肯信,静檀方丈也不恼,仍旧语重心长地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之所以两次试探,兼因见小施主身上存在神异之处,想要探寻一二。有冒犯之处,还请小施主见谅,贫僧绝无恶意。”
第140章 现身
在听到“神异之处”四字时,云岫心中愈发警铃大作,心道果不其然,静檀方丈果真是察觉到了阿倦的存在!
云岫咽了口唾沫,白着脸颤声道:“您说的我不明白,我只是一介布衣,非僧非道,也不是方术士,连拳脚功夫都不曾学过,何来‘神异’之说?大师您一定是看错了!”
静檀方丈摇头,“贫僧虽道行有限,至今没能看透小施主身上的神异究竟为何,却不会看错,那东西绝非此间之物。”
云岫的目光因为这番话惶恐地游移着,额角鼻尖冒出密集的细汗,他紧攥手掌,下意识看了眼昏迷不醒的谢君棠,铺天盖地的绝望压得他双膝发软,战栗不止。
也就在此时,为了隐藏行迹始终不发一声的阿倦突然开口了,“云岫,不用再掩饰了,以你的能耐骗不过这老和尚。”
云岫呼吸一滞,一滴汗从脑门上滚落下来,他张嘴想要让阿倦躲好,莫要出声,又立马反应过来若自己当着静檀方丈的面自说自话,反而不妙,加之担心阿倦刚才说话是否已被对方察觉,顿时腹热心煎,手足无措。
然而阿倦声音淡淡的,像是一点没察觉到自己处境堪忧,还语出惊人地道:“今日你别放他走,找个借口留他在宫里。”
云岫不明白他究竟要干什么,为何要刻意留下一个对自己有威胁的人,照道理不应该是躲得越远越好么?他想问又不能问,急得眼皮直跳,牙关都快咬碎了,只希望阿倦能和自己心有灵犀一回,能明白自己的用意。
可惜天不遂人愿,阿倦见他如此,立马斥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照我的话去做!”
“可是……”云岫终于忍不住轻声开口。
阿倦在他脑海里不耐道:“没有可是!我自有道理!”
云岫无可奈何,只得照办,静檀方丈倒也没拒绝,应下后跟着内侍离开了含章殿。
夤夜时分,无星无月。
静檀方丈盘腿坐在蒲团上打坐入定,忽然有敲门声打破了寂静,他睁开眼起身去开门,就见门外站着一个身披狐裘、头戴风帽的少年,不免惊讶道:“小施主?这么晚了,你这是……”
对方拍落身上的雪,又将风帽摘下,挑眉道:“大师不请我屋子里坐坐?”
静檀方丈不疑有他,忙引他进屋。
对方却没有坐,反而用一种探寻放肆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良久。
“小施主你……”静檀方丈觉得眼前的云岫处处透着古怪,言行举止与白日里见到的似有不同。
对方轻笑了一声,收回了那道堪称无礼的目光,随之讥诮道:“看来你这老和尚也不过如此,我还当你有何神通,还是说你老眼昏花得厉害,连是人是鬼都分辨不清?”
***
眼看除夕将至,谢君棠依然昏迷不醒,祭祀太庙的事也只得由内阁商议着推举一位宗室的老王爷代祭。帝都之中波谲云诡,暗潮激涌。云岫日夜守在谢君棠床前,对外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直到某日下半夜,他被灯花的爆裂声惊醒,随之意识到身后站了个人,不由地骇了一大跳,从绣墩上倏地起身。
云岫反应之大同样把冯九功吓得不轻,“您没事罢?可是被奴婢吓到了?”
方才是从睡梦中惊醒,又起得过猛,云岫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头重脚轻,他闭眼扶额了片刻,等那股晕眩感退去才道:“我无碍,这么晚了,冯公公可是有事?”
冯九功搀扶他坐下,然后觑着他脸色斟酌词句道:“是龙骧卫那边传来了消息,说是……说是庆顺郡王世子的人偷偷上了凤池山,在难老别苑周围徘徊数日,今晚这群人竟翻墙进了别苑,企图对您的那位婢女不利。”
“什么?!”云岫瞠目结舌,“松萝!松萝她怎么样了?可有受伤?”
冯九功道:“您放心,有龙骧卫在,自然万无一失。他们刚摸到那位姑娘住的屋子里就被拿下了,那姑娘除了受了点惊吓,并无大碍。”
云岫舒了口气,只是仍就后怕不已,愤恨道:“果真是谢瑜安的人?他竟变本加厉,恶毒至斯!”也是自己思虑欠妥,当日不该心软,折中把人送去了难老别苑。自己在帝都认识的人不多,也没别的落脚地,谢瑜安能猜到松萝会在难老别苑,并非难事。
若不是龙骧卫早有防备,恐怕今夜松萝已经遭了他们的毒手。
等等!!!龙骧卫???早有防备???
云岫突然意识到方才被自己忽略的一个关键所在——龙骧卫为何会如此凑巧地察觉到谢瑜安的人欲行不轨?
他想了想,隐约猜到某种可能,只觉得不可思议,他立马向冯九功求证,“是不是陛下?是陛下让龙骧卫盯着谢瑜安?他早就料到谢瑜安贼心不死,还会继续对松萝下手?”
冯九功见他猜到了七八,便不再隐瞒,将原委和盘托出,“其实那日陛下派人把那位姑娘送出宫时,就派了龙骧卫暗中随行,并且命他们守在别苑周遭,静观其变,所以后来庆顺郡王世子的人一靠近别苑,就被发现了行迹。”
竟果然如此!
云岫道:“那些人呢?”
冯九功道:“明日一早,龙骧卫就会把他们押解回帝都,听候发落。只是……”
云岫见他似有后话,便道:“只是什么?”
冯九功从袖笼里掏出一块绣龙纹黄绢,递给他。
云岫诧异地接过来,喃喃道:“这是……圣旨?”
冯九功点头,“这是当日陛下交给奴婢的,并嘱咐过奴婢,一旦发现庆顺郡王世子对那位姑娘不利,就把这道圣旨交给您。”
云岫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除了震惊还是震惊,他抖着手把那黄绢慢慢展开,只见上面写了谢瑜安的数条罪状,诸如在帝都中散播谣言污蔑君上、在宗室子中煽风点火,借刀杀人、勾连朝臣意图结党……甚至连当日康王遭人暗害之事背后也有他的影子。最后数罪并罚,革爵圈禁。
冯九功道:“谢世子年纪不大,为人却心思诡谲,不露声色,很多事他都只在暗处推波助澜,躲在人后煽动人心,驱使他人为他冲锋陷阵。”他又掏出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这是当日谢世子让人在帝都中散播谣言,造谣陛下因石壁天书一事迁怒令尊,要将云老大人掘坟戮尸的证词。谢世子做事很谨慎,当初陛下得知后派人严查,也只查到兴临郡王之子、锦衣侯世子等人身上。若不是陛下心思缜密,恐怕谢世子还真能独善其身。”
这几张纸上口供、证据、判词以及被刑讯之人的画押都十分完备,条理清晰,有理有据,容不得人不信。
云岫看完后,只觉得心冷齿冷,不寒而栗,他想到那时发生的种种,再联系之后的一切,便不难猜到谢瑜安这样做,一则是为了从自己手里骗取信物,好去结交爹爹当年的门生故旧,或许其中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那张所谓的藏宝图。二则是为了借刀杀人,除去两大储位的竞争对手。
真是好算计,好阴谋!
冯九功见云岫面色灰败,清楚他心肠柔软,恐怕受不住这些,但谢君棠交待他的话还没说完,只好又道:“陛下说,将来他无法再庇护您,这道圣旨是他最后能为您做的,虽出自他的本意,但是否照做都由您来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