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应罢,岫岫。”
云岫仍是不答,只揪住对方衣襟啜泣哀求,“您发过誓的,要长命百岁,您一言九鼎,怎可失约?别丢下我,好不好……求您了……”
谢君棠笑而不语,恰在此时,头顶一阵尖锐爆鸣,一朵旷古绝今的巨大烟花在夜幕中盛放,或如灵虬盘绕,或如星河倒悬,蔚为壮观。
“嘘——别作声,陪朕看完它。”谢君棠轻靠在云岫肩头,嗓音又轻又缓,犹如穿透寒冬的春风。
云岫抬头,聚散来去的花火把他脸上的泪痕照得晶莹透亮,他默默在心底祈求,盼望这场烟花永无尽期,好让他与谢君棠如此相依相偎,直到地老天荒。
然而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
当最后一点绚烂湮灭殆尽,云岫感到手背上一烫,很快余温散尽,只剩冰凉,他眼皮一跳,蓦然低头,就见谢君棠闭目含笑,一动不动,眼下两道泪痕尚未干透。
“陛……陛下……”云岫讷讷唤他。
对方既没睁眼,也无应答。
此时夜风骤急,将谢君棠所戴风帽吹落,雪花漫天刮来,扑在他头上脸上,转瞬眉毛发丝尽皆白透,仿佛是他变相地在履行当日誓约,要与云岫相伴到白头。
云岫不信邪地再度叫他,“……陛下……陛下……谢君棠……”可无论如何呼唤叫嚷,对方始终没有睁眼。他颤抖着伸手去探鼻息,已经感觉不到什么了,“不,不……”他又去探脉搏和心跳,同样无声无息。
云岫抱住他,不断说着挽留请求的话,可一切都是徒劳。
冯九功见烟花已结束多时,却久不闻两人动静,正踌躇着要不要上去看看,忽听几声撕心裂肺,痛断肝肠的喊叫乍响,忙拾阶而上。只见云岫坐在雪地里,抱着谢君棠放声大哭,两人身上皆白,像是要被风雪掩埋。
“陛下!云小公子!”冯九功飞奔过去,待看到谢君棠的光景,立马扑通跪倒在地,去触他颈间动脉,反复确认了数次,最后不得不含泪哀恸道,“……陛……陛下……陛下驾……驾崩了……”又见云岫哭得肝肠寸断,心知当下再如何宽慰也是无用,只得忍着哀伤朝高台下呼喊。
少顷就有尾随而来的宫人跑上高台,见此情状,具都泣不成声。
冯九功见雪越下越大,忙叫他们过来把谢君棠的遗体送回含章殿,并通知朝臣、宗亲进宫举哀。
宫人把肩舆抬了过来,云岫看着谢君棠被摆弄着坐上去,面容雪白,生机断绝,滔天的痛楚倾在他身上,让他一下软倒在雪地中,呕出一口血来,随之天地一暗,人事不知了。
可即便是在昏迷中,云岫也是痛的,凄入肝脾,呕心抽肠,他断断续续地发出哽噎声,梦里都是这一年中与谢君棠相处的片段,有嗔怒,有悲伤,有欢喜,有心动……意识在各式各样的过往碎片中穿梭流连,若是可以,他甘愿沉溺在其中,再也不要醒来。
“云岫!醒醒!云岫!快醒醒!”
就在云岫即将迷失在其中的时候,忽听一道熟悉的嗓音自虚空中传来。他循声望去,只见眼前荡开一片水波也是的纹路,一道模糊的身影逐渐显形。
待看清那道身影的确切面容后,云岫瞠目结舌,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对方,只觉得不可思议,“你……你怎么……”
对方杏眼桃腮,唇红齿白,约莫过了而立之年,却已然鬓染霜雪,眉宇间刻着两道深深的皱纹,明明是在春秋鼎盛的年岁,却透着一股沧桑枯槁之态,矛盾至极。更匪夷所思的是,他的五官轮廓竟长得与自己格外相似。
云岫有种奇怪的预感,若是自己到了对方这个年纪,兴许就是这个模样。
“你究竟是谁?为何……为何长得……”
对方并不回答云岫的问题,而是用阿倦的声音道:“我是来同你告别的。”
云岫恍惚了片刻,“……你是阿倦?你要走?去哪里?还回来么?”
阿倦笑而不语,因为他顶着一张与自己无比相似的脸,无可避免地让云岫油然而生一种奇妙的异样感,仿佛对面站着同自己说话的,就是他自己一样。
“你为何不说话?”阿倦脸上的笑看久了,让云岫悲伤得想要落泪,除此以外,那种玄之又玄的怪异感越演越烈,教他不断心旌摇摇,于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阿倦,你为何要变作我的模样?你……你到底是谁?”
阿卷叹了一声,“你心里分明已经猜到了,何必再问,相信你的直觉。”
闻言心猛地一紧,云岫愕然地睁大了眼,身体摇摇欲坠,他匪夷所思地看着阿倦的脸,险些惊得说不出话来。
阿倦却并不打算为此多解释什么,只淡然一笑道:“今后望你多加珍重……”说这话时,他身上开始发出淡淡的光芒,似星光,如萤火,身影仿佛被风吹散的山岚雾海,越渐稀薄透明,随之四散开来。
在那些星星点点彻底消散在虚空中前,阿倦最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与他……白头相……守……”
“阿倦——阿倦——”云岫来不及去深思对方的话,伸手就要去追,然而下一刻他脚下踏空,整个人极速往下坠落。坠落中,有无数碎片流萤般扑向他钻入他的体内。
随之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画面走马灯一般在他脑海里闪现。
云岫看到“自己”落汤鸡似的从水缸里钻出来与谢君棠四目相对,看到“自己”被龙骧卫强行带上马车,同谢瑜安洒泪挥别,看到“自己”被谢君棠强迫从而痛苦不堪,看到“自己”识破谢瑜安真面目后与之恩断义绝,看到“自己”在谢君棠死后幡然醒悟、心如刀割,看到“自己”在谢瑜安继位后同他冷战多年又重修旧好,看到“自己”步步为营,大仇得报……最后看到“自己”心灰意冷地走入皇陵并落下了墓门石,自断生路。
这些画面,有些他曾经历过,有些细节则不尽相同,有些更像是他还未遭遇的未来——悲欢离合,爱恨纠缠的未来。
由于那么多零碎的记忆一股脑地进入脑海里,与云岫原有的记忆碰撞在一块儿,导致脑袋疼得像是要炸裂开来似的。就这样一面下坠一面受着疼痛,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云岫一度以为自己会坠入黄泉地狱永不超生之时,他眼倏然一睁,竟一下清醒了过来。
他发现自己躺在侧殿里,梦里的那股子疼痛仿佛真实存在过,使得他浑身冷汗津津,战栗不止。记忆纷乱如麻,两段相似又迥然的记忆让他一时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哪个“云岫”。
恰恰就在此时,殿外的阵阵哭声把他从浑噩错乱之中强行拽回了现实。
那场寂灭的烟花和风雪中谢君棠含笑闭目的脸庞蓦地凌驾于所有混乱的记忆之上,让云岫终于想起了今时今日发生的种种。
他下床往外跑,差点撞上了楚大夫,对方端着一碗药,见他醒来既惊又忧,正要说点什么,奈何云岫早已夺门而出,连句寒暄都顾不上打。
云岫一路飞奔,循声来到了正殿,只见廊下、空地上黑压压跪满了人,几乎无一处可以下脚。
第144章 初霁
殿内,冯九功带着方玉几个内侍正为谢君棠更换衮冕,见他踉跄地走来,都不由自主停下了手。
“您……您怎么来了?”
云岫却越过冯九功径直走到床榻前,见谢君棠脸色青白,覆着死气,一动不动,悲痛如一座巍峨山岳,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不住地往下掉,不消片刻就把衣襟打湿了大片。
冯九功见他如此,恐他哀毁过甚,生出个好歹来,忙劝道:“时候尚早,这儿有奴婢在,您暂且回去养养神,待会儿等薛阁老和朝臣们来后,会有许多事等着您。”
可云岫哪里肯走,坚持要留下来为谢君棠擦身更衣,冯九功劝说无果,只好由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