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果然不再关注松萝,转而把视线投在了他身上。云岫肩头一紧,觉得他如今面对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只刚苏醒打算嗜咬天地的远古凶兽,下一刻自己就会被对方的利爪坚齿撕扯个粉碎。
谢君棠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却没有用马鞭抽他,只顶着一张暴戾恣睢的面孔问了他一个奇怪的问题:“你也觉得我暴虐弑杀?”
云岫暗道,你这个样子,是个人看到了都会点头,但若真点了头后果会如何他实在不敢想下去,便只能违心地道:“没有!”许是怕对方不信自己的谎言,他立马又道:“人如果心情不佳,掩饰得再巧妙也总会有失态的时候。能发泄出来是好事,有事憋在心底只会更痛苦。若是愿意,你可以和我说一说。”
“和你说?”谢君棠俯视着云岫,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又知道什么?你——你们——”他神色倏忽变换,时而痛恨时而伤感时而又迷茫无助,他胯、下的骏马也被主人的情绪感染,不安地躁动起来,“都认为我合该遭天谴,不得好死是么?”接着又是一串癫狂的大笑,边笑边断断续续地说着“好”,等第三个“好”字蹦出口的时候,他眼底的光像是天际的流星,瞬间湮灭,笑意定格的刹那,他嘴角流出血丝,整个人直挺挺地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哎呀——”云岫下意识想要托住他,奈何他的小身板实在抵不住一个成年男子的份量,那人摔在他身上,差点把他的五脏六腑砸得颠倒移位。
云岫躺在雪地里,艰难地呼出一口白气,他眨了眨眼,勉强动了动手指,虚弱地向反应不及的松萝求助,“……快……快帮我……帮我搬……搬他走……”他欲哭无泪,身上压了个人的滋味着实不好受,那人脑袋磕在他脖子上,喷吐出的气息灼热如火燎。
云岫推开对方压着自己的胳膊,抬手触到男子的脸颊和额头,果然滚烫异常,顿时愈发惊慌,扯着嗓门道:“他在发热!松萝,赶紧帮我把他搀起来,他这个样子不能躺在雪地里!”
这下松萝总算回过神来,跌跌撞撞地跑来帮忙。
两人费了老大的劲才把人半搀半拖地拉扯到侧门边,却已经累得气喘如牛,大汗淋漓。可经过这么一番折腾,男子仍没有丁点要苏醒的迹象。
云岫一边用肩膀抵住他歪倒的身子一边对松萝道:“这样不行,快去找向管事,请他派几个小厮来抬人!对了!还得请个大夫来替他看诊!”
松萝踌躇着不敢离开,方才她亲眼见到这个陌生人可怖的一面,怎能放心把自家小郎君留下来与这种来历不明的人独处,若是中途对方醒过来要对小郎君不利,岂不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
云岫见她不动弹,急得满面通红,“松萝,人命关天!你快去啊!”
听到“人命”两字,松萝这才惊跳而起,急匆匆地往门里跑去。
云岫咬紧牙关,一手抱住神志不清的人,一手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铺在了门前的台阶上,然后扶着人坐了下去。那人上半身一歪,起先还靠在他肩头,可随之又歪倒在他怀里缩成一团。
对方身上滚烫却不住地打冷战,云岫无法,只能搂抱住他给他取暖。
坐了没多久,天上又零星飘起了雪粒子,云岫把对方整个脑袋埋在自己怀里并抬起胳膊为他遮风挡雪。
好在这个时候松萝带着人赶来了。
向管事一见到云岫怀中人事不知的男子也是大为吃惊,刚才松萝只说要他去救人,未曾细说来龙去脉,他还以为是自家小郎君出了事,立马带着人心急火燎地跑了过来。如今发现是个陌生人,他理智迅速回笼,忍不住道:“小郎君,这是何人?”
云岫道:“他是我京中认识的人,方才恰巧骑马经过,他身上高热,不慎坠马跌了下来。向伯,你快让人把他抬进去,再找个大夫来看看。”
向管事听他说认识此人,心下稍安,又见这人烧得双颊绯红,五官痛楚地扭曲成一团,也再顾不上其他赶忙指挥着身后的小厮把人抬进了别院。他原打算让人打扫间客房出来给人安置,可云岫已一叠声地吩咐小厮们将人搬到他住的小楼中。
第35章 降温
小楼里还有空屋子,之前为了安顿小主人以及带来的侍女仆从,每间屋子都仔细清理过,床褥用具也都是齐全的,倒也不必额外再收拾了。
松萝和几个小丫鬟替那人解下青狐裘,宽下外衣,检查手脚,发现并未摔伤,就是身上滚烫,只能先绞了冷帕子来敷在额上降温。
向管事道:“这真是不巧,早知如此,谢世子离开前就该让他把大夫留下,现下要寻大夫,如果去帝都里找,这一来一回颇费时间不说,恐耽误了这位的病情。老奴以为不如先去山下村子里找个靠谱的赤脚郎中来瞧瞧,一般发热风寒的小毛病,赤脚郎中们也是能应付的。”
云岫觉得有理,便让他去山下找郎中。
别苑位于山腰上,与山下最近的一个村子离得不是很远,向管事很快就把郎中领了过来。
郎中是个四十来岁面色黝黑的粗犷汉子,穿着一身灰扑扑的旧棉袄,束手束脚地走了进来,一见到云岫就要跪下磕头。
云岫连忙扶住他,温声道:“老伯不必多礼,大冷天的还劳动您出诊,实在对不住,只是我这位朋友烧得厉害,烦请您替他瞧一瞧可有大碍。”
郎中连说不敢,一旁的松萝搬了张绣墩在床边,云岫再三请他坐,他才战战兢兢地坐了下来把脉。谁知他三指搭在那人脉门上许久,原先惶恐的眉眼渐渐被惊惑所取代,他又换了只手来把,之后还查看了眼底和舌苔,沉吟了良久才摇头道:“小的瞧这位爷不像是普通的风寒,倒似沉疴已久,这……病得不轻啊!”
云岫倏地站起身,惊疑道:“不是风寒?怎么会?他明明在发热!”
郎中道:“风寒可能会引起高热,但高热的症状不一定都是因为风寒。这位爷的脉象极其紊乱,小的在乡间行医几十载,也只有在病危无救的人身上见过这样的脉象。”
未料到看个风寒竟会看出大问题来,云岫急道:“那该怎么治?”
郎中为难地道:“小的医术浅薄,实在断不出是何病症,又谈何治疗,实在惭愧,小少爷还是赶紧派人去帝都寻个名医来罢。”
云岫道:“您能否先设法让他退烧,若再烧下去怕会烧坏了。”
郎中苦着脸道:“不瞒您说,小的不过是个田间的赤脚郎中,只会几副土方子,这些土方子能否让这位爷退烧,小的实在没有把握。这样的疑难杂症,小的见所未见,若是吃坏了人,小的怎么赔得起?”说着就要跪下来磕头请罪。
云岫心中滋味难言,一旁的向管事连忙道:“是老奴疏忽了,合该一开始就去帝都找大夫来才是。您先别急,乡下的郎中水平有限,兴许在其他大夫眼里不过是个小毛小病,老奴现在就去找正经大夫来。”
云岫点了点头,放向管事去了,他定了定神又亲自搀扶起惊恐不安的郎中,吩咐松萝去取诊金来,想了想又让小丫鬟们去装了一食盒的糕点果品和两匹布料来一并给了郎中带回家去。
郎中感激涕零,拿了东西千恩万谢地走了。
松萝给谢君棠换了块冷帕子,见云岫心神不属的模样,不禁关切地道:“小郎君,您身子也刚好利索,方才又吹了冷风,快去喝碗姜汤歇一歇,这儿有奴婢几个看着呢。”说着给一旁的小丫鬟使了个眼色。
云岫挥退试图劝他离开的小丫鬟后走到床边,见那人唇瓣青白起皮,便让松萝捧了装有温水的茶盏来,他亲自用沾湿了的勺子轻擦对方的唇给他润一润。
对方昏迷中似乎也能感觉到水的温热,下意识抿了抿勺子。
见他有了反应,云岫高兴极了,连忙舀了一勺温水送到他嘴边,谢君棠凭借本能喝了,如此云岫又喂了他几次,喂完半盏水才作罢,然后怔怔坐在绣墩上不说话。
松萝让小丫鬟们先退下,并把姜汤递到他手里,道:“小郎君,您说认识此人,怎么奴婢从未见过他?是在宫里读书时认识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