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因为自己“无视”了警告,才会发生后来的事——谢君棠撕破了给彼此留有的余地,露出了他肆无忌惮的恶劣本性。中途他虽又把这层破碎的颜面缝合了起来,但既然撕碎过一次,当然还会有第二次……
如果先前还有情窦初开的绮念,有遗憾,有悲伤,那么在经过行宫之事后,云岫对谢君棠只剩下了恐惧和抵触。
云岫不知道下一次还会发生什么,他希望那一天能来得越迟越好。
日子倏忽而过,一直到二月下旬,谢君棠再未来找过麻烦,可就在此时却发生了一件事,一下打破了平静的假象。
自正月二十朝廷开印后,对于如何处置石壁天书案的一干要犯,成了首要大事。
吵吵嚷嚷了个把月,几位阁老也各执己见,谁都说服不了谁,已经许多年不曾直接表态,只看票拟来做批红的奉天帝这次却出人意料地拍板做了决定——被龙骧卫押送进京的涉事人犯一个不留,全部被判了斩立决,尤其是马生,要被当街凌迟处死。
朝中虽有人觉出了不妥,但此事敏感,事涉玄之又玄的天机,且皇帝又动了真怒,若在此时进言,极有可能会被迁怒,丢官遭贬是小,祸及家门是大,谁都不愿在风口浪尖之下冒这个头。
哪知帝都中没有这样的蠢人,偏偏地方上就出了这么个愚直的笨蛋。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谢瑜安的表兄朱楣朱大郎君。
去岁朱大郎君新授了官,被派往一处穷乡僻壤的小县城做知县,好巧不巧的是,这处小县城就是发生石壁天书案的林家村所在的县城。
因事发之时,他还在赴任的途中,原本与他并无多大牵扯,可坏就坏在这位朱大郎君比起他祖父朱若来,少了几分圆滑变通,为人又太过耿直不讳,竟在这个当口上了折子。
朱楣认为奉天帝对要犯的处置过重,马生疯疯癫癫,他那些抨击君上的疯话都是无心之失,而那些跟着传谣的人也并非都是居心叵测的逆党,大多是因蒙昧无知而跟着以讹传讹的愚民,若将之全部斩杀,用法过于严苛。且凌迟处死这等酷刑有失仁厚,非仁君所为,若执意如此,恐怕会遭后世非议。朱楣希望奉天帝能三思而后行,效仿历代明君贤主,不以言获罪,不因文入狱,宽容大度,赦免他们。
这封奏折一入京中就掀起了轩然大波。
很多人认为朱楣在这个时候公然反驳奉天帝新做的决定,有藐视忤逆之嫌。更有人觉得他包藏祸心,与逆党沆瀣一气,同流合污,请求奉天帝速速派人将此等十恶不赦、不明是非之徒缉拿入京。
朱楣的祖父朱若大人去岁因朱庭那件事不仅被奉天帝申斥了一顿,还被卸了差事,至今还未起复,在家乍一听闻嫡亲孙子竟捅了这么大一个窟窿,当场就厥了过去,醒来时老泪纵横,直骂孙儿糊涂,为那等逆犯进谏,究竟置朱家满门于何地!
朱楣的几个叔叔也大为不满,指责朱楣的父亲朱元善教子无方。
朱家虽恨朱楣做事冲动不顾后果,事前没和他们通过气,从而招来祸患,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要命的事,一个不慎还会祸及家门,因此不管心里怎么怨恨,还是得牟足了劲设法把人摘出去。
谢瑜安是朱家的外孙,这种情况下,他不能撂手不管。此时他伤虽未好全,但已经能下地走动,于是他顾不得继续养伤,为了能帮到外祖父一家,且考虑到在宫里能更好地观望风向、打探消息,谢瑜安忍着伤痛提前销了假,回明德堂读书去了,另外,他还顺手替云岫把假一同给销了。
如此,云岫即便再畏惧皇宫和谢君棠,为着伤势不稳的谢瑜安,也不得不去。
进宫读书后的云岫愈发草木皆兵,觉得宫里到处都是皇帝的耳目,为此他不敢离开谢瑜安半步,就怕一旦落单就会被掳了去,好在这几日宗室子并未被召去宣政殿听政,他才得以时刻和谢瑜安同进同出。
这日中午放课,两人一同回到至善院,谢瑜安因内急去解手,小内侍打了盆水过来先给云岫洗手,还没擦干水珠子就见另一个伺候他们的小内侍挎着食盒走了进来。
第85章 赐菜
重华宫并未修专门的饭堂,平日里学子们用午膳都是由宫人去取了饭食摆在各自屋里吃。
两个小内侍做事很麻利,很快就把碗碟摆好了,只见今日做的是蜜炙鸠子、炒鸡蕈、莼菜笋以及四鲜羹。
因谢瑜安用饭时不喜人伺候,小内侍摆完东西就自觉地下去了,云岫坐在桌边等他,忽听有人进来,起初还以为是谢瑜安回来了,哪知抬眼一看竟是方玉。
方玉先给他行了个礼,然后把手里提着的食盒打开给云岫看,“贵人,适才陛下用膳时觉着这两道菜滋味不错,特命御膳房做了让奴婢呈给您尝尝。”说着,将一碟吉祥如意卷、一碟酒炊淮白鱼摆在桌上,此外还有一盘鲜艳欲滴、挂着水珠的大红樱桃。
云岫僵硬地坐着,面色煞白。
方玉并未逗留,躬着身慢慢退了出去。
碰巧这时谢瑜安从外头进来,见到方玉还回头多瞧了一眼,他走到盆架前洗手,边洗边随口问道:“原先那两个在这里伺候的去哪了?今日怎么换了张生面孔来送膳?”
闻言,云岫的脸又白了三分,目光从多出来的三样吃食上移开,强作镇定地道:“我……我也不……不知道……”
谢瑜安擦完手在他身旁落座,刚要动筷就发现桌上多出来的东西。
因重华宫学子的午膳都是有定例的,都是三菜一汤,无法挑拣,且份量和装菜的碗碟也都是统一的。比如像云岫和谢瑜安两人一道用饭,内侍从膳房领来的就是单独的两人份饭食,从无例外。
先不论那吉祥如意卷,单那道淮白鱼就很是难得,此鱼出水即死,长途运输难度极大,又因其肉质细腻,鲜而不腥,向来被列为贡品。至于那盘樱桃,又红又大,新鲜水灵,谢瑜安还从未见过品相这般好的,每一颗都似红玛瑙一般,格外少见。
且装吃食的盘碟也与他们往常所使用的大相径庭。
不论怎么看,这些东西都超过了他们的份例,不像是供给重华宫学子的。
“是不是膳房的人粗心,把给别处的饭食同我们的装在了一块儿?刚才那个脸生的内侍也忒糊涂了,摆饭时难道没注意么?怎么也不管对错摆完就跑了呢?”说着就想唤个人来问问。
云岫心跳骤急,担心他从别人口中觉出不对来,忙找补道:“许是新来的,对这些事不清楚。膳时就快过了,找人问明白了再送回去也晚了,这会子都不见动静,想必是膳房在发现送错菜后为了省事,已重新做了。”
谢瑜安觉得有理,笑道:“这样一来,倒是便宜了我俩。”
云岫勉强笑了笑,并未接话。
谢瑜安夹了一筷子鱼肉,细细把软刺给挑了,放在他碗里。
云岫无法,只得吃了,又因实在心烦意乱,并未尝出其中滋味。
这段突如其来的插曲,若不是云岫急中生智,应对得当,差点就引起了谢瑜安的怀疑。可他没想到,那个说有些喜欢他、要他顺从的人派人送了一次还不够,竟又陆续送了好几回。
谢瑜安不是傻子,在第二次见到桌上多出来的菜品时就已觉出了不对。膳房的人做事再糊涂,也不至于这么巧地两次都把别人的膳食送到了他们这儿,等他又发现饭食是由不同的人前后脚送来的,就更加费解了。
为此在方玉第三次奉命给云岫送菜的时候,谢瑜安把他叫住了,“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方玉。”
谢瑜安呷了口茶,“过去没怎么见过你?”
云岫放在桌下的手攥紧,掌心里已经急出了一层薄汗,可一时又不知道究竟该如何破局。
方玉却很平静,只垂着头不说话。
谢瑜安倒是不在意他是否回答,又指着他刚送来的菜问他:“你这几日送午膳过来,就没觉得不对?”
方玉格外从容,低眉敛目道:“奴婢奉命办事,差事并未有什么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