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百思不得其解,竟对昨夜如何摆脱谢君棠回来的细节毫无印象,又听那敲门声越发急促,只好把这事搁置一旁先去开了门。
来者是提醒他起身的宫人,云岫在他服侍下洗漱后又用了早膳,随后跟着他出了屋子去参加今日的典礼。
甫一现身,果然收获了诸多目光,各种好奇的打量或隐蔽或大胆地落在他身上,芒刺在背。云岫低着头不敢去看那些贵妇,只在宫人的引导下随着诸人去了亲蚕坛。
到了亲蚕坛下,他在宫人的引导下与宗室子们的妻室站在一块儿。
待到吉时,只听“咚咚”几下短促的鼓柷之声,随之钟罄竽笙齐奏,雅乐不绝,原先那数十道窥探打量的目光悉数消失,云岫这才敢偷偷抬眼小心翼翼地去观察周围。
命妇们无不按品大妆,一个个躬身敛容,肃穆端庄,偌大的广场上站着几百号人,除了鼓乐连一声咳嗽也不闻。
云岫望一眼钗钿如林、礼服连绵的盛景,再低头看看自个儿身上穿的常服,不禁苦笑,暗道自己果然像是误入了鹤群的走地鸡,从里到外不引人注目才怪。
代为主持亲蚕礼的老王妃两鬓斑白,站在高坛上率领众人迎接嫘祖神位。
云岫再不敢开小差,忙跟着众人行礼迎神。
昨夜永安长公主虽别有企图,不怀好意,但她教给云岫的东西并无不妥,云岫记性不错,加之旁边有女官引导提点,倒也不曾出错。
祭祀过程格外漫长,云岫不知跟着跪了多少次,磕了多少头,待雅乐终止之时,只觉得浑身酸疼麻木,可再看那些穿着厚重礼服,头顶高冠的命妇们,虽也累得面容憔悴,可无人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有半分懈怠,脚下无不站得稳稳当当,就像扎了根似的。
云岫大为敬佩,也只好跟着继续忍耐。
祭祀完毕后,众人就要去观桑台附近的桑林中采摘桑叶。
昨日长公主送来的银钩落在了桑林中,云岫手中并无工具,不过即使不曾遗落他也无法使用。好在采桑前,宫人把事先备好的钩子和竹筐分发了给了众人,他才知道原来东西都是现成的,长公主那套所谓给自己送铜钩的借口,不过是欺他不知其中门道罢了。
老王妃先行采了五条桑叶,随后就坐在观桑台上命诸位命妇进林采摘。
等拿到了工具,云岫跟着宗室子的妻室们往桑林走去,途中远远地望见永安长公主被几位命妇簇拥着往另一头去,不禁庆幸可以不必和对方在同一块地方采桑,免得抬头不见低头见,处境更为尴尬。
躬桑礼本就形式重于结果,云岫依样画葫芦学着其他人的样子采了九条桑叶便停了手,然后与其他人采摘的一同献给老王妃。老王妃命蚕母将桑叶切了授与众人喂蚕。
因春蚕吐丝结茧需要时间,之后还要再行治茧礼,不过这缫丝、织布、制祭服的事项在本朝有专人负责,不必所有命妇参与,所以喂完蚕后,老王妃便按规制赐了宴,如此今年的亲蚕礼就算成了。
诸事完毕时已是傍晚,余霞散绮,落日熔金。
昨日接他来此的宦官再度出现,把他又送回了郡王府。等下了车目送那宦官离去,绷紧的心弦才彻底松弛了下来。
谢瑜安听到消息出来迎他,关切道:“一切可还顺利?”
云岫不欲让他知晓谢君棠的事,便将昨夜的事隐了去,只和他聊了些亲蚕礼上的见闻。
谢瑜安听了频频点头,高兴道:“顺利便好,我也就放心了。”转而又问他吃了没有,邀他一同去用些晚膳。
云岫现在困乏得很,只想洗个澡睡一觉,且昨夜被抽出来的伤还不知如何了,白天还时而感到火辣辣的刺痛,于是便以老王妃已赐了宴为由婉拒了。
谢瑜安笑道:“既吃过了那你先去歇着罢,晚些时候我再让人送宵……”他话音一顿,视线凝在云岫的颈侧,只见上面两条淡淡的红痕蜿蜒而下,一直没入衣衫底下,疑窦一点点在他眸底汇聚,可很快他又若无其事地继续道:“我再让人送些宵夜来。对了岫岫,你离开的这一天一夜之中真的没有发生什么事么?”
云岫心头一跳,瞳孔中倏忽闪过几丝心虚紧张,又强装镇定地道:“没……没有……”他目光躲闪,似有隐情,“你怎么……这样……这样问……”
谢瑜安笑了笑,面上瞧不出半分异常,嘴上仍就关怀备至,“我见你憔悴了不少,怕你累坏了身子,若有不适可要告诉我,我好立即去请大夫。”
云岫心间微暖,不疑有他,又同他含糊了几句就回了自个儿院子。
松萝张罗好了浴桶、热水、澡豆等物供他洗浴,待人全部退下后,云岫这才脱了衣裳对着镜子查看身上的痕迹。
一看之下顿时头皮发麻,只见镜中的自己浑身惨不忍睹,那些被桑枝抽出来的痕迹有的淡了稍许,但更多的却已从红痕变作了青紫,纵横交错地覆盖在躯体上,如同瓷器上的裂纹,触目惊心。好几处先前破了皮的,如今都肿了起来,一碰就针砭似的疼。
他想起上回楚大夫给的药还有剩余,便找了出来,又怕现下涂了药,待会儿松萝她们进来收拾时会嗅到药味,便又收在了枕下,想等晚些时候再上药。
沐浴完,云岫沾枕就睡着了,梦中忽有所感,觉得有窥探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来回扫视。一些不好的记忆蓦地浮现,让他在睡梦中仍不寒而栗,迷离之中竟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京郊行宫,谢君棠正用那冰冷深沉的目光于黑暗中凝视自己。
云岫“啊”地尖叫出声,双臂上举,下意识做了个抗拒的动作,下一刻便惊醒了过来,可甫一睁眼就见一道人影正站在自己床边躲闪不及。他吓了一跳,又因刚醒,尚且分不清梦和现实,惊惧之下一面往床里头缩一面大叫:“别碰我!别碰我!”
那人影起先吓得不敢动弹,后来见他一副被魇到了的样子,又凑了上去唤他:“小郎君醒醒!小郎君快醒醒!”
云岫听到熟悉的嗓音,眼前迷障散尽,只见对方云鬓楚腰,抓着自己肩膀的腕子上戴了只翡翠镯子,“松……松萝?”
松萝松了口气,颓然地坐在床边,额上汗涔涔的,“小郎君,做噩梦了罢?方才可吓坏奴婢了。”
听她提起梦,云岫哆嗦了一下,想起方才梦中的窥探目光,又见外头夜色深浓,不禁疑惑道:“松萝,这么晚了你站我床头做什么?”
松萝用帕子擦了汗,笑道:“世子爷让人送了玫瑰搽穰卷儿、金乳酥过来,奴婢想进来瞧瞧您醒了没,是否要用些垫垫肚子再睡。之前奴婢也进来了两回,您都睡得很熟,没想到这会子您突然醒过来,可把奴婢吓了个够呛。”
云岫赧然道:“是我不好,吓着你了,刚才……刚才做了个噩梦……”
松萝点点头,又问他:“奴婢去把点心端进来,您尝两口?”
云岫想起自己还没来得及涂药,便道:“我这会子也不觉得饿,只仍旧困得厉害。”又佯装打了个哈欠,困恹恹地歪倒在床榻上。
松萝替他掖好被子,轻声哄他,“那您快睡,奴婢这就走了。”
云岫点点头,等人走后,才摸出枕下的药膏偷偷涂了,之后很快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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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萝掩上门走到廊下,四周静悄悄的,她抬头望了眼天色,此时已快亥时末,多数人都已睡下,便随手取了外头挂着的灯笼轻手轻脚地往外走。她并不回自个儿屋子,穿过月洞门,一路分花拂柳,径直出了院落,之后又在郡王府内兜兜转转,还专门避着巡夜的护院走,最后上了回廊来到一座建在荷塘上的水阁前。
因是暮春,塘子里的荷花尚未开放,只随意挺立着几杆荷叶,因平日疏于打理,长得乱糟糟的,夜里只瞧得见黑压压的一片参差影儿。水阁内外没有一丝光亮,像罩着块巨大的黑布,同这池塘和无边黑夜融在了一块儿,无端有些可怖。
松萝提起灯笼照了照水阁,只见门扉上的木料朽烂得厉害,匾额上的字迹也都脱落残损,模糊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