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却有不速之客找上了门。
林琚下葬这日,林敬廉刚接待完特意而来的崔玉响。他平日私服便爱穿红衣,今日竟破天荒地换了件深色的衣裳,给林琚上了炷香。
他勾着殷红的唇,恬不知耻地说:“我是很看好林琚这孩子的,只是可惜,他福薄啊。”
林敬廉赔笑,然后尽力拍着他的马屁。说自己荣幸之至,备了好茶,邀九千岁去后厅一坐。
结果,他屁股还没坐热呢。
下人又来通传,说是秦王殿下来了。
这一句话,将林敬廉吓得差点坐在地上。他颤巍巍抬头看向崔玉响,却见后者浅浅一笑,说:“林大人有福,这么久了,我都没轮着见秦王殿下一面呢。”
林敬廉赶紧拱手说漂亮话。
可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双腿不停的发颤。
害怕极了。
毕竟从秦王获封以来……
第69章
圣上赐死了许多说闲话的人。原本满京流言攒动, 压都压不住,自从杀了一波又一波的人,血流成河之后, 才终于彻底平息下来。
没一人再敢提那位秦王的过去,或者说, 以身犯险的都去见阎王爷了。
而始作俑者林敬廉倒是聪明得很。他每天老老实实地龟缩在家里, 生怕惹眼一点, 让皇帝想起清算他的事情。
所以至今, 他的脑袋都还侥幸地在脖子上呆着。
却没想到, 左躲右躲, 最不想见到的那个人还是找上门了。
“九、九千岁打趣了。”林敬廉媚笑艰涩,想起自己从前对林春澹做过的事,怕得冷汗哗啦啦地往下流。
怪十三娘那个贱人, 她的儿子死了竟然抱来一个养在他府里……偏偏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是尊贵至极的皇子。
他还差点将陛下的儿子送给一个太监?
回想起过去十几年, 他对林春澹做过的事情,林敬廉眼前发黑, 差点没晕过去。幸好身旁的侍从扶着,才没让他摔倒。
他要是知道林春澹的身世, 早就将他当做大爷一样供着了好嘛?!
说来说去, 还是十三娘这个贱人惹的祸。
林敬廉咬紧了牙,颤巍巍地向前厅走去。
众多仆从里,少年被簇拥着站在中间, 最尊贵, 也最惹眼。他穿了件霜色宫衣,金银交织绣着祥云玉鹤,肌肤雪白, 那双浅珀色的眼瞳波荡着幽幽之色,脸部线条流畅,下颌窄小,浑身天然地透着一股矜贵之感。
一看便非是寻常人。
和林敬廉记忆中那个总是站在角落里、灰扑扑的庶子,差别太大了。
尤其是他抬目看过来时,那双漂亮的眼瞳里闪着的冷意。
看得林敬廉心惊,他没有丝毫的犹豫,扑腾跪下,伏在地上说:“微臣叩见秦王殿下,秦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声调拉得极高,极长,谄媚得令林春澹身后跟着的宫人都诧异,一脸嫌恶地看着他。
林春澹瞧着他这个样子,心里说不清是觉得可笑还是可悲。
之前在林府的时候,林敬廉像是这个府邸至高无上的统治者。他轻蔑又傲慢地对待着所有人,即使做出最有违人伦的事情,要将自己的孩子送给太监做男妾。
他也理所应当。
甚至能在林春澹反抗之后,也能理直气壮地说,那又如何,我是你爹。
但当初那个“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此刻却归顺地跪在他脚边,谄媚地叫着他秦王殿下。
林春澹内心作呕,他冷笑一声,微微弯腰,俯视着林敬廉。
问:“你有想过这一天吗?”
有没有想过,自己曾经看不起的、出卖的儿子此时会站在你的面前,让你恭恭敬敬地跪着,不敢说话。
从前,林春澹恨他,但更多的是一种失望。小小的孩子不明白,父亲为何从不关心他,他在府宅迷路,绕了大半天才找到林父。
站在廊下,怯生生地叫了他一声父亲。
林敬廉却只是抬眼,轻慢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就移开了。彼时,被他牵着手的是林琚。那时私塾先生夸赞林琚天资聪颖,是个可造之材。所以林敬廉格外地爱他,在他面前展现了一副慈父的形象。
而他是身份低贱,又没什么利用价值的妾生子。自然不需要优待,也不需要疼爱,就像是随手扔掉的垃圾,根本不需要多看一眼。
那时,小小的林春澹站在原地,看着父亲远去的身影,红着眼抹了抹眼泪。因为他也想牵牵父亲的手,他也想有父母疼爱。
但是没有就是没有,后来的林春澹释然了。他见到林敬廉只会躲到角落里,然后暗中骂上两句王八蛋而已。
却没有想到,虎毒还不食子。林敬廉却要把他送给爱好娈童的崔玉响,那人玩死的娈宠不在少数。
林敬廉就那么狠心,不爱他就算了,竟还要把他逼死。他那时真的想问一句,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孩子。
没有问出口,是因为孩子这个东西,在林家实在不缺。
就像现在的林琚一样,人走茶凉,除了他娘在哭,林敬廉可难受过一分一秒?
秦王殿下的目光冷幽,带着丝丝入骨的轻蔑。
林敬廉却不敢有丝毫的反抗,就连脸上的笑容都没变一寸,他讨好地看向林春澹,“秦王殿下这是何意,您是尊贵人,微臣跪您那是天经地义啊!您就是让微臣在这跪一天一夜,微臣连膝盖都不会抬起来半分!”
倒是他一贯的不要脸做派。少年没理他,冷笑一声,反问道:“你要让将林琚葬在哪,为何不准他入祖坟。”
林敬廉变脸极快,他佯装出一副震惊的样子,猛地扇了旁边的管家两巴掌,说:“谁告诉你,大少爷不准入祖坟的?”
又小心翼翼地看了高高在上的林春澹一眼,“殿下,都是下人做错了事。微臣在此谢过秦王殿下对小儿的关心。微臣是林琚的父亲,定然会在祖坟中为他寻一处风水极佳的地方下葬。”
“您可满意?”
老脸上的谄媚没有一分是假的,都是真的。因为他真的害怕惹怒了林春澹,害怕对方报复他……
却不想,落在他身上的那道目光变得愈发莫测起来。林敬廉越来越害怕,他脸都要笑僵了,后背冷汗直流,却还是强撑着跪直。
只听一声平静的:“你还不配。”
跟在秦王殿下身旁的太监李福赶紧上前,宣读陛下圣旨。大概就是,林敬廉苛内怠己,贪污受贿,玩忽职守,特此剥去官服,流放岭南。
林敬廉惊恐地抬眼,整个人的五官都拧在了一起,“我是冤枉的啊,我没有贪污。我不能去岭南啊,我这辈子都在京城……陛下,我祖宗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啊,陛下!饶了我一回吧!”
他定然是贪污的。只不过像他这种不入流的小官,顶多算是棉花上的蚜虫,皇帝大多数时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此次突然废黜他,显然是因为……
林敬廉猛地反应过来。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跪着便往林春澹那里爬,哀叫道:“殿下,殿下,我知道错了。我特别后悔,您打我也罢,骂我也罢,可千万不能流放我啊。好歹,好歹我也当了您这么多年的——”
最后一个字还未说出来,便被李福狠狠地扇了一巴掌。他声音极冷,“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林敬廉你可想好了。”
林敬廉顿时熄声。他哭得那叫一个惨,仿佛杀了他爹娘。但确实,他这个自私至极的人,赐死爹娘的伤心应该抵不过废黜流放他自己。
“秦王殿下,求您放过我吧。求您大发慈悲吧!我知道我做过许多错事,我已经知道错了。”
可惜,他这幅样子落在少年眼中,激不起半分同情。反而让他想起之前的事,他跪着求林敬廉不要把自己嫁给崔玉响,他会死的。
他还红着眼问,自己不是父亲的孩子吗,父亲为何如此伤心。
如果父亲放过他,他愿意离开林府,此生都不会出现碍父亲的眼。
可无论他如何苦苦哀求,任凭他膝盖跪得多么疼。
换来的,始终是那么一句,“你是个没用的废物,只能这么报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