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约莫是自己之前被崔玉响吓到,有些疑神疑鬼了。
便沉了沉气,撒娇道:“大人,你别嫌弃我。”
嫌弃?
犯不上。
只是谢宰辅心里空落落的,他原本以为少年刚刚那般,又是想要勾引他。
原本想着,要好好教导他。
理智回笼,谢庭玄克制地收回目光,强迫自己不去看少年耳后的红痣。他越过少年,将那军械监的折子放回正中央。
坐回去时,眼底已是一派清明疏冷,丝毫不见刚刚那副样子。
林春澹却乖乖坐下,朝着他的方向挪了挪。脑袋枕着两条胳膊,装得天真可爱,道:“大人,春澹可不可以求您个事。”
谢庭玄垂目批阅,算是默认。
“浣衣好累啊,我的手指都要泡浮肿了。天又冷,水又凉,衣服好重,端不动……”他可怜巴巴地说着,一边装模做样地侍候他磨墨。
“到时,春澹就没办法帮您磨墨了。”
林春澹苦着脸说。
少年连字都不认识,更别提磨墨了,更是一塌糊涂。
谢庭玄瞥了眼他磨出的墨,稀拉拉的,显然是水加的太多,浪费了太子送来的江南名墨。
问:“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会!会!”
林春澹想讨他欢心,自然忙不迭地答应。
三个字会写两个字,怎么不算会写呢!
他拿来纸笔,按照记忆中的感觉,依葫芦画瓢地画了起来。
约莫半分钟后,他得意洋洋地拿起纸,笑容灿烂极了:“林春澹嘛!”
只见雪白的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狗爬的字,最后的“澹”字还因为太过复杂,被简化成了“×”。
林春X。
一时之间,谢庭玄看着那三个字,罕见地感到头疼。他看着少年笑盈盈且以此为荣的样子,忽然觉得,这里有个比崔玉响更需要蒙幼书籍的人在。
这个心机深重却不识字的小混蛋,需要从《千字文》开始学起。
谢宰辅幼时便天资聪颖,不到三岁便能背诗百篇,十岁时已遍阅诗书,当年殿试策问与明经皆是第一。实在无法想象,林春澹这样胆大,这样卑劣,却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
但心中的气消了些。想少年连字都不认识,更不会懂得什么伦理纲常,礼义廉耻,从前做的那些事,倒是有迹可循了。
“明日起,你便去国子监蒙幼班上课。”
谢庭玄原本欲亲自教导他,可他公务繁忙,实在无瑕去教他识字认字,还是将他送去国子监接受名师的教育为好。
可……
林春澹不想上学呀!
他好容易在谢府过上了好日子。如今只要夜夜施法勾引一下男人,早晨不仅能获得金子,还不用起床,能在床上一直赖到谢庭玄下朝。
这样的好日子,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
才不要去上学,才不要去上课。
林春澹心里可难受了,可他看着谢庭玄冷峻的侧颜,有种直觉:就算他撒娇打滚,男人也不会同意的。
还能怎么办?
只能乖乖接受了。
少年就像是一株顽强的野草,即使有再不开心再不高兴的事情,他哄一哄自己便能高高兴兴地接受了。
譬如此时此刻,谢庭玄是能感受到林春澹一开始情绪低落,可他坐在案边发了会儿呆,整个人又阳光灿烂起来了。
唇角带着的笑意,挡都挡不住。
他冷不丁发问:“在想什么,如此开心。”
林春澹倏然回神。
他在想,其实学会写字也是件好事嘛,他就可以自己亲手给魏泱哥哥写字啦。
但是,面对着清冷俊美的宰辅,他纯良一笑,琥珀色的浅淡眼瞳顿时充满了爱意:“在想大人啊。”
这个心口不一,惯会欺骗的小人。
第16章
国子监是朝廷设立的育学机构,能够在里面上学的都是官宦人家的子弟,名额有限,之前林家只有三郎一人去过这里,其余都是府中私塾学习。而谢庭玄随口便让他去国子监读书,可见其地位之高。
辰时刚过,马车的轱辘轧过城中的石板。容色昳丽的少年撩开车帘,神态倦倦地瞥了眼外面,桥下溪水潺潺,新绿的柳枝在笼着薄雾的水面上倒映成画。
岸边,支起的小摊上有卖包子的,卖胡饼的,叫卖声、笑骂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春日生机盎然的画卷。
“少爷,咱们到了。”新来的书童叫小斗。年龄很小,约莫只有十多岁的样子,长着一张黑不溜秋的圆脸,懵懵的、呆呆的。
“嗯。”林春澹闷闷地答。
此刻谢庭玄不在,他也不再伪装,脸色臭得要命,琥珀色的浅瞳里写满了不爽。
明明可以在家中睡大觉的,谢庭玄非要他来读书。
读书,读书有什么用?
林琚读书能做官,谢庭玄读书能做宰辅。他呢,他读书了也能科考吗,谢庭玄会让他的男妾做官吗?
下了马车,他将证明身份的腰牌递给门前站着的侍卫。对方核查完他的身份后,便将他和身后的书童小斗一齐放了进去。
正巧一群衣着富贵的公子哥们从国子监里出来。一群人嬉笑怒骂的,商量着要去哪里逍遥快活,根本没注意前面有人。
林春澹被撞得结结实实,跌坐在地时眼泪都要疼出来了。
而撞他的是荣王府的世子薛曙。窄袖的织金玄衣,衬得他身形格外高大修长,马尾高束,未及冠成年。
容色俊美,肆意笑容里带了些乖张顽劣。
他是荣王独子,京城里有权有势的二世祖们的头头,真正的纨绔大少。
而薛世子向来眼高于顶,自然不会在意旁人死活,只觉自己似乎是撞到了什么东西,而且好像还将对方撞倒了。
但那又如何?
撞到他薛曙,只能算这人倒霉,不看黄历就敢出门。
薛曙嗤声想。他连看都没看一眼,理平衣角的皱褶便欲离开,却不想——
撕拉的声音响起。
似乎是某种布料裂开的声音。
嗯?
世子爷终于肯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看了眼被他撞倒后,衣服又被踩住撕裂的林春澹。
一眼,视线便定格住,移不开了。
少年长着一张过分好看的脸,浅色的琥珀色眼瞳里却满是愤恨,死死地盯着他,很凶,似乎是想要冲上来暴揍他一样。
但落在男人眼中,却完全变了意味。
一点也不凶,像是汪汪直叫却毫无威慑力的幼犬,还以为自己天下无敌。
这样瑰丽的容颜,怎么会出现在一个男人身上?
薛曙眼神微微幽深。
便听少年骂他:“你怎么能这样,走路不看路,撞倒了人还不道歉。”
世子爷没开口,旁边跟着的狗腿子急了,指着他便教训道:“你好大的胆子,知道这位爷是谁吗?荣王府薛世子,你敢这么和他说话,嫌活得太久了?我问问你,你爹是谁,官居几品。”
荣王府世子,不就是那个无法无天的二世祖吗。
林春澹撇嘴,心想自己也太倒霉了,走个路都能撞上惹不起的人。他看着自己被踩裂的外袍,心里忍不住地心疼。
这可是他最喜欢的衣服,林琚送他的那件,也是他唯一拿得出手的衣服。今日特意穿了,是想不让同窗看低欺负了。
谁知这么倒霉……但难过归难过,林春澹心里清楚这帮子无法无天的二世祖他是惹不起的,薛曙更是不可能赔给他。
便将那撕裂的布料揣到袖子里,自顾自从地上爬起来,回了一句:“我没爹,他死了。”
“嘿!”狗腿子以为他在抬杠,刚要开口。
薛曙抬手,令其止言。
他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少年,忽地,唇边勾起若有若无的笑意,问:“你也是国子监的学生?你姓什么。”
林春澹垂着眼,不是很想搭理他,但又不敢惹怒他,便规规矩矩说:“回世子爷,我刚来国子监,姓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