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谷雨(3)认出来了,那是柳知。不同于粥棚里那般轻松模样,马上的柳知眉神情严肃,透着一股子威严气息。夏衣轻薄,被风吹得紧贴在柳知身上,映出他健壮的身躯。
马蹄重重地落在地上,带起一片灰尘,倏地从程谷雨(3)眼前跑过,他心口不自觉地突突猛跳,好一阵才缓过来。
想来,是那马太快,惊着他了。
就这么悄没声地想着,房嬷嬷领他来到后院,跟前面不一样,这老大的院子一个人影都见不着,死气沉沉的。
程谷雨(3)忍不住问:“房嬷嬷,这里咋的一个人都没有。”
房嬷嬷哼了一声,像是在说什么瞧不上的事情,又保持该有的下人语调:“二少爷眼坏了之后,顺着也不是,逆着没人敢。大爷得忙生意,哪有功夫天天陪他耗。时间长了,就都不管了。”
“空着挺好,反正他也不愿意见人。”
房嬷嬷还想说什么,一抬头,马上闭了嘴。程谷雨(3)跟着她的眼睛看了过去,厅堂的门大开着,堂中间摆了张椅子,椅子上坐着程谷雨(3)要伺候的柳二爷。
他穿了件深色袍子,领口大咧咧地敞着没扣上,脖子上的喉结突得厉害。乌黑的头发披散着,衬得脸更瘦了些。最难过的是那双眼睛,睁着的,乍看没什么问题。可稍稍打量便能发现,他眼中毫无神采,眼光聚不住,散得整个人都像失了魂一般呆滞。
这哪里还是从前的二少爷!程谷雨(3)惊着了,以前,那是多俊朗威武的一个人啊。
他顺利卖身换到了钱,爹爹的病有指望了,早晚能好起来。可柳知这眼,得瞎一辈子吗?他这心里,得多难过。
想到这,明明程谷雨(3)自己就是个命惨的,却不知天高地厚地心疼起眼前的人来。
第2章
房嬷嬷就送到这里,不再往前。程谷雨(3)孤零零地在院里站了一会,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走进了厅堂。
“二少爷。”程谷雨(3)在他面前跪下,“我是新来的丫鬟。”
柳知一动不动,像是没听见般一点回应都不给他。
程谷雨(3)又说:“我叫程谷雨(3)。”
柳知闭了闭眼,靠着椅背换了换姿势,还是不说话。
少爷没发话,程谷雨(3)不敢起来。他虽然是乡下的,但也知道大户人家规矩多,柳家买了他,他自然得守规矩。
只是这跪着真不好受,他野惯了,好动得很。现在膝盖疼不说,浑身像是有虫子在钻,哪哪都不得劲。
估摸着有一盏茶的功夫,柳知终于动了,他缓缓从椅子上站起来,往里屋走。他显然对这几间屋子很熟悉了,慢着步子走到一旁的矮榻上,又躺下来,闭上眼睛像是要小憩。
偌大的房子静悄悄的,程谷雨(3)跪久了,看着榻上的柳知,自己也犯起困来。他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眼前的地板缝渐渐就糊到了一起。
“什么东西!”是柳知的声音。
程谷雨(3)迷迷糊糊地揉眼,膝盖还屈着,人却躺在了地上。他挨了一脚踹,激灵之下清醒过来。
“是我啊,少爷。”程谷雨(3)嗓子还带着睡意,“程谷雨(3)。”
“你在地上干什么?”柳知险些摔倒,带着怒气。
“我?我跪着呢。”程谷雨(3)这下醒利索了,撑着腰重新跪好。
“你刚刚,就这么一直跪着?”
当时二少爷拿他睡觉的事情问罪,陈谷雨(3)慌忙说:“我不知道怎的,跪着跪着就……”
“睡着了。”这三个字,他说的很没底气。
柳知轻笑一声,转身坐回椅子上。心道,嗓子憨,人也是个憨的。特地找的这么个蠢东西?
蠢点好啊,不糊弄瞎子。
他心里那个窟窿,又开始漏风。
“滚。”
晚上,程谷雨(3)搬了张矮榻放到大床边,熄了灯,他睡不着。也说不清是认床了,还是惦记着夜里还得伺候,他躺着塌上摸摸厚实的棉被,看着窗外的月亮发呆。
窸窸窣窣的,是二少爷起了。程谷雨(3)赶紧掌着灯跟在他身后,光线暗,可他的步子和白天一样稳当,二少爷瞎得,估计白天黑夜都分不清。
二少爷往屋角走,停在夜壶跟前。扯开腰带,掏出东西,弯腰把壶拎起来,对准后尿了进去。程谷雨(3)借着烛光,斜眼偷瞄,有钱就是不一样,吃得好长得好,那物件都大得惊人。不像他,快十八了胡子还没长几根。
程谷雨(3)就这么闷声跟着,柳知尿完,忽然来了戏弄的兴趣。他把尿壶放到地上,一转身,松开抓裤子的手。亵裤宽大,一下子就落到脚跟,腿光着,东西大喇喇地垂下来。
见少爷不动了,程谷雨(3)忙放下烛台走过去:”我给你拎好。“
说罢,蹲下来伸手拉裤子。
柳知有一瞬间的错愕,又马上恼了。好野的丫头!怎么一点羞都不知?柳知戏弄不成,自己反倒有几分难堪的滋味,他一把拎起裤子穿好,大步往床边走。
“少爷,少爷,你别走那么快。”程谷雨(3)在后面提醒他。
柳知不理,估摸着快到卧房了,脚下却忽然踢到个硬东西,紧接着脑门咚得一声撞了上去。
若不是被那丫头气着,乱了心神,他怎么会在这间住了两三年,熟悉的不能再熟的房中撞脑袋?
柳知正要撒这通邪火,程谷雨(3)拥了上来。
“哎呦,你咋磕着了。”程谷雨(3)急了,拉着柳知坐到床边。
他伸手,小心地摸了摸柳知额上的伤:“都红了。”
“疼不疼啊?”他问。那声音,就像一个小孩在问另一个小孩。
“还好没破相。”他又软下语调,那把粗嗓子淳淳的:“抹抹就好了。”
湿湿黏黏的,两根细手指猫似的一点点碰上来。他轻轻吧嗒一下嘴,柳知反应过来,那抹他额上的是口水。
正嫌恶心要推开人,程谷雨(3)又咕哝:“怎么有点烫。”
“我给你吹吹。”说着,他站起身来,把脸贴得很近,小口小口地朝伤口吹。那气息绵乎乎打在脸上,像是怕把柳知吹破了。
“好点了不?”程谷雨(3)问。
柳知一肚子火就这么随随便便灭了,又不甘心,沉着嗓子撵他。
“滚出去。”
只是这句滚,柳二少爷有点中气不足。
一早起来,程谷雨(3)就忙活开了。二少爷这房中,好东西不少,可都落下一层灰,想来是好久没人打扫了。程谷雨(3)家里虽穷的叮当响,但过日子从不糊弄,间茅草屋收拾的干净利落,他跟爹爹住起来也舒服。
他往后得一直在这后院,自然也要让二少爷住得舒服。
程谷雨(3)正站在小凳上,伸长胳膊取博古架上的花瓶,房嬷嬷来了。
“嚯,你倒是个勤快的。”
她来给程谷雨(3)送衣裳,两人进了隔壁的小房。程谷雨(3)要把衣裳放好,一开柜子,看见堆得满满的药包。
“房嬷嬷,这是什么?”
“少爷的药。”
程谷雨(3)点头:“那我每日几时煎?”
“煎?”房嬷嬷抽出椅子坐下,“不用。”
“二爷刚瞎那会,药还是肯吃的,可日子一长,眼睛一点好都见不着。爷啊,话越来越少,药也不肯喝了。厉害的时候,闻见药味就砸东西。”
“谁想触这个霉头。再说这药,烦得很。几时放什么材料,改大小火候,都有讲究。一碗熬下来,累死个人。”
程谷雨(3)把自己卖了才换到买药钱,看着一柜子的药包心里泛酸。有病哪能不吃药呢,不吃怎么好起来?
他问道:“那少爷的眼,还有的治吗?”
房嬷嬷架起腿,往椅子上一靠:“城东头的孙郎中,就祖上是御医的那个。说二少爷是情绪郁结,肝气受损。药得吃,人也得想得开,都凑上了,这眼睛才能有指望。”
“都是些套话。”房嬷嬷起身拍拍裙子,“我还有活,先走了。”
她又回过头,不知是嘲弄还是叮嘱:“不过大爷,倒是说要每天都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