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106)

2025-08-12 评论

  林故渊呆呆的看着他,悲痛到了极点,竟然身心木然,许久才发觉脸颊一片冰冷,是流了眼泪,被刀子似的寒风割得生疼,玉虚子的高大身影隔着一层水雾,成了发着白光的塑像,他端端正正磕了个头:“林故渊不肖,叩谢师尊二十年养育之恩,从今往后,出入江湖,常思己过,常念师恩……”

  “别说了。”玉虚子截住他的话头,一挥手,“春眠,丘山,来,给我把他这身道袍脱了!”

  卓春眠和陆丘山两人愣着不动,你看我、我看你,直到玉玄子咆哮出声,两人才拖着步子蹭过去。陆丘山打量着林故渊那张端肃面孔,一声师弟叫出口,眼圈就红了。

  “不劳烦师兄动手,我自己来。”林故渊道,三两下卸除了身上的银甲和外袍,只穿着单薄的雪白中衣,双膝着地,对玉虚子远远磕了三个头。

  昆仑山的夜晚太冷了,烈风胡乱抽打着人的身子,饶是有最上乘的内功相抗,仍是挡不住刺骨的寒意,他久久跪在地上,泪眼婆娑地目送一行人的身影逶迤而去,直到消失在白雪皑皑的山路尽头,再看不见了,仍不肯起身。

  谢离脱了外袍,将黑色袍衫披在他肩上,把他连人带衣紧紧裹成一团,林故渊略微偏头,闻见那衣服上散发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谢离温暖的手从衣下伸来,握住他的手:“走,下山(106)。”

  没有独自经历过风刀霜剑,就不知道亲人朋友看似云淡风轻的外表之下,曾为自己挡下过多少不堪。

  他浑浑噩噩,明知师尊既不杀谢离,又没把他在思过堂关到天荒地老,是有意成全,可是心里痛如刀绞,他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跋涉,好似被那稀薄的冷风抽干了魂,不知是怎么走下的昆仑山。

  隐约记得谢离一直揽着自己肩头,越揽越紧,快把他勒得喘不过气,他只得仓皇地抬起一双狭长的眼,低声央告:“你不要逼我,你们都不要再逼我。”

  谢离惊讶地看他,瞧见他那张清俊面孔,痛苦不堪地紧皱一双长眉,半是苦楚、半是哀求,再不似平时的冷面薄情,这才想到他虽是倔强脾气,也不过是个资历尚浅的江湖后辈,白纸一张,良善可欺,突然遭此大难,一副人生尽毁的悲恸样子。

  他觉得好笑,人生的苦长着呢,这才到哪里,但又从心底漫上一股怜爱之情,松开了搭在他肩头的手,佯怒道:“我是怕你心有旁骛,走雪路摔了——小兄弟,你听听你方才说的是什么话,我要讨你做老婆也不争一时,要在这时逼你,我还算是个人吗?”

  他叹了口气:“原是想博你同情,不料害你落到与我同命相连的境地,就算你突然转了性子要投怀送抱,我一时半会也不敢要了,这不是趁人之危嘛,这事老子还真干不出来。”

  林故渊不发一言,高挑修长的一条人影,迎着风雪,慢慢地走,眼睫毛积了一圈冰碴子。

  谢离跟在他后头,一味地劝:“你涉世不深,经历的少,眼干净,心也干净,要论是非善恶,我倒不怕你扯大道理,但论起师门情义,我又比你强出多少?今日这事是我莽撞在先,若不是我方才一味挑衅,你师尊不至于此。”

  “我是一时冲动,你知道我这个人,半生福泽全坏在一张嘴上,又爱争强斗勇,我怎知道昆仑臭道士一个个如此古板固执,竟然真为了个不相干的外人,把自家弟子赶出山门,此事若是在我们天邪令,仇敌打上门来,大家都只跃跃欲试与他挑战,死便死了,若侥幸不死,还能坐下来喝一场大酒——“

  林故渊停也不停,谢离摸不透他心中所想,更是着急,连声道:“故渊,你若实在痛心难过,你便将我捉回去,诚心向师尊认个错,他定会原谅你,师徒之情如舐犊情深——说了这么多话,你倒是理我一理,你不理我,我心里好生焦急。”

  “捉你回去,你怎么办?”林故渊突然停住脚步。

  “我么,我自然逃得出来,凭你们昆仑派的本事,倒还困不住我。”谢离嘿嘿直笑,终于盼到他开口,立刻显露本相,只想逗他多说几句话,好过他把心事都憋在心底。

  林故渊扫他一眼,只淡淡道:“算了吧,捉了又跑,猴戏似的,你少闹一场,算作为我积德。”

  那目光太清明,一下子就把他看透了,谢离顿感一股无言尴尬,摸着鼻尖讪笑,“哎呀你看这昆仑山,雪可真厚。”

  二人再不说话,齐头并肩,又不知走了多久,林故渊忽然驻步,回头眺望那白雾缭绕的雄浑山脉,轻道:“今夜之事,好生蹊跷。”

  谢离愣了一瞬,见他神态如常,不知是真的恢复了情智,还是性子太过坚忍,心里竟有一丝敬佩,顺着他的话想了一番,道:“确实如此。”

  “你那位玉玄师叔,怎么如此恨你?我瞧的出来,你师门上下都在袒护你,连那乱吠小狗,不,不,你那位闻师兄都嘴硬心软,唯有那老东西是真心实意想要你的命。”

  林故渊吐出两个字:“陈远。”

  他摇头道:“原是我当初太不近人情,早知如此,那一夜我该好好劝他,启开一壶好酒,陪他说话,以他的敦厚良善,再不会误入歧途。”

  他轻轻叹息,当陈远师兄得知他们三人已尽数交代实情,自知再无颜面留在度过大半生的地方,前路茫茫,从头开始,不知是怎样的迷茫绝望,而当日的他,竟全然不能体会。

  谢离握住他冰冷的双手,放在唇边吻了一吻。

  林故渊看着他,忽然觉得一众师兄弟打坐练功读书的生活好生沉闷,一阵神思恍惚,叹道:“谢离,你这样率真有趣,若有朝一日,江湖再无正道邪道之分,他们能认识你,定会讶异,世上竟有如此快活的日子,竟有如此鲜活精彩的人生,如此才不算白活一回。”

  “别了,别了,我已发毒誓,此生再不与道士结交。”谢离打个寒噤,林故渊笑了一笑,并不争辩。

 

 

第97章 下山(106)之一

  两人在山坡背风面找到一片幽宁海子,没有积雪,倒是有条冒着热气的天然地裂,形成一处小小山坳,遮风避雨,可以暂时歇脚。

  谢离拾来苔藓干草,生起一堆篝火,两人并肩坐在湖边,静静望着地平线升起的一线淡蓝曦光,听着呜呜风声,各想各的心事,林故渊忽然转头:“沧海君。”

  “哎?”谢离好一阵子才明白竟是在叫自己,眼底慢慢浮出讥诮的笑,那笑里又透出极深的温柔,轻声道:“在呢,少侠什么吩咐?”

  林故渊道:“我想喝酒。”

  他从后腰解下酒葫芦,递了过去,“暖暖身子。”林故渊随手一掂,“不够。”

  谢离奇道:“真是开了眼了,这还不够,你要喝多少?”

  “好想醉一场。”林故渊缓缓躺倒,枕在谢离膝上,痴痴地凝望他面孔,举手抚过他的额角鼻梁,叹道:“只这一次,只这一夜,我不当林故渊了。”

  谢离笑道:“那你要做谁?”

  林故渊的把目光移向他身后的苍蓝天宇,出了一会神,道:“回到我小时候吧,那时我还未上山,是个小孩儿,整日在村里乱跑,随心所欲,无知无觉。”他缓缓将身体蜷缩成一团,低声道,“我好想我娘。”

  谢离抚弄他的长发,摸弄他的肩头,只觉得膝头一片冰凉,往林故渊脸上摸了一把,一手的水渍,他心中震撼,连声呼唤:“故渊,故渊,你哭了么。”

  林故渊只是压着呜咽,无声无息,肩膀轻微耸动,玉石般的面孔,一连滚下串串眼泪,谢离见他凄楚难挨,不由满心悔恨,俯身将他抱在怀里,温声哄他:“我陪你回家看一看吧,你可还记得他们姓甚名谁,家住哪里?”

  “十年前往南方投亲去了,从此不知去向,不知是否仍在人世。”林故渊道,“不想去见了,槛外之人,不念过往,只看将来。”

  谢离心中感喟,伏在他身上,叹道:“故渊,我在这世上,也只你一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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