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皆是无言,沉默许久,谢离忽然起身,林故渊道:“你去哪儿?”谢离瞪他一眼,道:“去给少侠沽酒。”林故渊道:“崇山峻岭,去哪里沽酒?”谢离道:“你管我呢,我自有酒鬼的办法。”
一直等到快睡着,听见附近草丛哗哗摇曳,有人分枝而来,谢离左右手分别拎一只硕大漆黑的酒坛子,咚的往地上一放。
林故渊道:“怎么去了这样久?”
“这太阳还没出来,人都在被窝捂着,我跑了好远的路。”谢离笑道,“这一阵子你们昆仑山惹了好些是非,山下村子鸡犬不宁,我挨家挨户敲门,吃了好些闭门羹,挨了好些恶婆娘的骂,才找到一户胆子大的,买了这两坛自家酿的米酒。”
林故渊看看那酒坛子,再看看谢离,总觉得哪里不对,狐疑道:“真是买的?可曾——”
谢离啧道:“你还说!偏你提这蹊跷要求,你的话我怎敢不从?那些恶婆娘骂得凶着呢:‘这才什么时辰,你作什么妖,再不滚我放狗咬了——’”
他嬉皮笑脸的尖着嗓子,学起村妇骂人的架势,逗得林故渊的微微一笑,谑道:“我家小娘子吩咐了,不准杀人放火,不准残害忠良,若有朝一日我家祖坟冒了青烟,你想通了肯做我的人,我便把你这一万条不准写作家训,贴在魔教总坛门楣上,来来往往先念它一百遍,背不烂熟,不准进门,易临风那厮首当其冲。”
他边说边启开酒坛,哗啦啦倒了两盏酒,递给他一盏,促狭一笑,唤他小名:“小豆子——”
林故渊霎时红了脸,咬牙道:“你浑叫什么!”谢离神情复杂,呆了片刻,恨道:“怎么,你师门人人叫得,我叫不得?我真嫉妒他们,你对他们每一个都放心不下,唯独对我,半点不肯疼惜。”
林故渊又想气又想笑,道:“你沽来的是酒么,怎的好浓一股醋味。”
谢离却认了真,往他耳畔道:“都怪我胡作非为,害你再回不了师门——故渊,无论你信与不信,今夜见你之前,我已下定决心再不烦你,一生一世再不见你我也做得到,可一看见有人跟我抢,我就像条疯狗一样。”
他目露凶光:“玉虚子那鸡贼东西,他放了你的人,可只要你一日心有愧疚,你便一日不能与我痛快欢好,我也想找些什么拿捏你,让你为我心痛后悔,可是看你为难,我心里又难受。”
林故渊道:“别说了,谢离,别说了。”
“好,不说了,从此我只当你是我一知心小友,除你允准,我再不让你难堪。”谢离把酒碗递进他手里,干脆道,“喝酒。”
林故渊双手捧住,一饮而尽:“不醉不休。”
说不醉不休,真是不醉不休,林故渊来者不拒,酒到碗干,谢离为他倒一盏,他仰头喝一碗,看得谢离啧啧称奇,十七八碗下肚,只面色微微酡红,又七八碗,才有了微醺之色。
谢离本以为他不知酒力深浅,不出半个时辰必定醉若烂泥,林故渊生的俊美,届时粉面桃腮,投怀送抱,如在风雨山庄密室一般,岂不美哉妙哉?不料十七八碗下肚,自己也有了六七分醉意,晕荡荡由他发疯。
林故渊疯的自成一格,一身烦恼都放诸脑后,摊开手脚躺在雪地上,摆成一个“大”字,双目明亮,嘻嘻而笑:“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我终于知道你以前为何成日烂醉,三两黄汤下肚,昏昏沉沉,再无烦恼,真痛快。”
他翻身起来,将酒碗与谢离一撞:“与尔消愁。”
酒过三巡,身暖人燥,林故渊连叫好热,脱得赤条条,一头扎进湖里,抱住岸边一块嶙峋山石——他看谢离只是发呆,摸了枚石子往他身上一丢:“喂,左掌教,你下来陪我。”
他把湿漉漉的头发提在脑后,袒露结实胸肌,嘻嘻笑道:“昆仑山有好些这样的湖,从小我便喜欢玩水,但师门规矩谨严——”
“凡我昆仑弟子,举止端方守礼,不可大笑、喧哗、骄纵、言行无状、以下犯上,不可贪睡,不可饱食,干脆不可吃饭、不可拉屎——”
谢离坐在湖边,冷眼看他胡闹,林故渊撩起一大捧水,兜头兜脸朝他泼过去,谢离不加防备,吃了一记偷袭,满脸水珠,剩的半碗酒泼将出来,也遭了秧。
林故渊哈哈大笑:“左掌教你好拙的身手,怎配当那叱诧武林的魔教走狗?不如、不如你拜我为师,我带你行走江湖,好好见见世面。”
“疯了,真是疯了,本以为神仙下凡,不料是个悍妇。”谢离抹了把脸,伸手拉他,笑道,“酒后真气发散,外邪易入,水里凉,出来吧,当心冻坏了你。”
林故渊借力跃出,□□躺在雪里,一把乱发,雪白肌肤,与冰天雪地融为一体,不觉羞耻,反倒酣畅淋漓,谢离守着篝火烤衣服,看也不想看他,朝他抛去一件外袍:“穿上,这像什么样子。”
“你以为我不知道?若非孟焦作恶,你只会笑我迂腐愚蠢,怎会多看我一眼?你喜欢那般羞答答的美人儿,最好不肯理你,要你围着她转,我偏不是。”林故渊两手枕在脑后,仰头观天,只是冷笑,“昔日刘伶醉后裸身于室,以屋室为裤衣,客人讥他,他却问诸君为何入其裤——”他猛地翻身,口出狂言,“今日林故渊以天地为裤衣,我倒想问你,你拿着那件臭皮囊,钻到我的裤/裆里作甚!”
他把衣袍朝谢离的脸扔了回去,谢离吃了个憋,眉目冷峻:“酒疯发够没有?再闹,我要恼了——”
“恼了又怎样,你这人恁地扫兴,最多不过把我杀了,那又怎样了?你要杀我,师尊也要杀我,我兄弟手足、武林同道都要杀我,这话我听多了,又何必在意?”
“越说越不像话,我自诩天下第一疯癫人,竟不如林少侠万分之一。”谢离咬牙切齿,“你哪里还像个名门弟子!”
“哪个名门弟子会倾心魔教掌教?”林故渊眼中一黯,“师尊所言半点不错,我心里这样多颠倒妄想,哪点像个名门弟子?”
他抬起两条水淋淋的手臂,吊住谢离颈项向下一压,呵气绵绵:“你一天到晚任性胡闹,好的坏的你都要招惹,你全不在意,却搅得我心乱如麻,搅得我日夜不宁,你懂什么,你懂什么?”
他来抢谢离的酒碗,谢离那双沉郁黑眸盯住他,故意仰脖灌一大口,含而不咽,当他的面,哗啦将剩下大半碗酒扬手泼至地上。林故渊被断去后路,望向他的嘴唇,心一横吻了上去,从他口中度过一缕甘香酒液,一人一半咽了下去,颤巍巍吸一口气,捧住对方的脸来回亲吻。
谢离岿然不动,手指抚摸他结了冰的发梢,轻轻一碾,那冰渣便化了,凛冽寒风,冒着温软白气。
“我不懂?”
第98章 下山(107)之二
他目光旷远,空落落地望向地平线的一道白光,浮出一段空茫记忆,淡淡道:“故渊,离开天邪令的那一晚,我召集大家喝了一夜的酒,说‘你们一个个都爽爽快快的,别弄那副哭丧样子’,那晚每人都红光满面,不积堂的笑声把天顶都快震塌了,我把一个空酒坛子在地上砸的稀碎,走到门口,‘老子忍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自由自在,都别送,我嫌烦。’不料走出去就哭了,躲在对面山崖的一处壁枭栖息的石洞里,对着总坛的方向流了一夜眼泪,直到一轮红日喷薄而出。”
“至今忆起,仍心如刀割。”谢离道,“同是下山(107),你比我强的多了。”
林故渊听得怔忡,埋在谢离肩颈窝里,细嗅他衣上淡暖人气,酒酣耳热,已是口齿不清:“我一直想问……你当年、你当年为何,为何要把天邪令让给聂琪那般心性狭窄之人……”
“他……”谢离笑容苦涩,沉默良久,将将有了些倾诉的渴望,却听耳畔呼吸沉重,转头一看,肩头的人已经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