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离惊诧地看他一眼,眼神颇称得上含情脉脉:“你这人倒是干脆,要是来我手里,能给你个堂主当当。”
林故渊白他一眼:“滚蛋。”
说完甩袖走了。
此时天已经亮了,先前洁如仙宫的昆仑殿宇到处一片狼藉,灰衣小弟子们拎着水桶抹布,用初学的轻功小心翼翼擦拭被火熏黑的石墙和玉雕。
大雪初霁,刀子似的冷风卷起地上的雪屑,没头没脑的乱飞,成了一颗颗细小的盐粒子,直往人脸上扑,紧张了这两天,心神骤然松弛,这才感觉到了冷,林故渊和谢离深一脚浅一脚踏过废墟,他俩虽不说话,小动作却不断,一会儿你扶我一把,一会儿我扯你一下,被横加拆散的爱侣严守规矩,却难以自持的暧昧,连自己都没发觉,被周围的人看了个清清楚楚。
他呵出一大团白气,透过遮眼的气雾往外看,突然发现了不对。
一群白衣飘飘的人静静站在百尺之外,背倚残垣断壁,全都一言不发,不知何时来的,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玉虚子,闻怀瑾,陆丘山,卓春眠他们都在,玉玄子独自站在一角,脸色生铁似的锃青。
林故渊被这群无声无息的人吓得险些跌了个跟头。
卓春眠与他对上视线,往前迈了一步,刚待说话,陆丘山用力一扯他的衣袖,卓春眠就不敢动了,用口型唤了声林师兄,低下头去。
林故渊感觉谢离从背后射来两道滚烫的视线,但他实在懒得再把前日的情形重演一遍,玉虚子不动,他也不动,相持许久才跪了下去,端端正正磕了个头。
他轻轻道:“师尊,我们走了。”
剩下的话没有说出口,他在心里默念道,“我会回来的,等我不再给师门招来祸患、等我能庇佑你们的那天,等我能证明自己的那天。”
玉虚子没答话,但那威严的神情却略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林故渊深吸了口气,迈过一条坍塌的廊柱,牵着谢离的手,大步下了山。
昆仑峰顶与山下是两个世界,山顶终日落雪,山下早已樱红柳绿,一片繁华喧闹。
两人漫无目的逛了几日,四处打探了好些地方,想寻找黑衣人的线索,不料那些人做事滴水不漏,所到之处竟没留下半点踪迹,唯一查到了昆仑山脚下一家荒僻私驿,驿馆四五个老板伙计,尽数被灭了口,屋子也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两人在荒郊野岭转悠半夜,依然一无所获,又在天亮时分赶回了城里。
他俩在茶馆歇脚,林故渊叫了一壶铁观音,缓缓啜饮,心情甚是不爽,蹙眉道:“你就打不过那红莲?干脆来个痛快的,咱们杀进秦岭地宫,把他们统统掏出来一刀剐了,好过这般没头苍蝇似的乱转。”
他和谢离互相漏了底细,都不再端架子,倒真成了一对狐朋狗友。
“总坛多少机关埋伏,少侠可真不把我的命当命。再说,如你这般乱杀一气,怕是事成之后,我不封你个堂主当当也不能服众,你选好执掌哪堂了么?”
林故渊被他逗的要笑,又沏一杯茶,谢离连道:“不要喝了,不要喝了,再喝下去,腹中油水刮个干净,两腿打颤,万一仇家追杀,还未拔剑,尿如山崩。”
林故渊抬眼道:“你这人好生奇怪,我自给你斟茶,你不喝便是了,你如饮牛般一杯接一杯,难道也是我逼你?”
谢离笑道:“莫说是茶,就是毒药,只要是你递来,我一概吃了,再无二话。”
林故渊提起茶壶,递来谢离面前,谢离盯着他的手看,见他的手瘦长青白,骨节分明,极是好看,趁机握着不撒手,林故渊朝他一瞥:“仔细烫着你。”
他叹了口气:“你惯会哄我,你既如此说,为何又动不动去那秦楼楚馆见你那些相好。”
眉宇间有失落之色,谢离只笑着看他,并不反驳,轻轻道:“你不乐意了么?那你答应做我亲亲娘子,再不为了别人抛下我,我往后便只守着你一人,可好?”
林故渊抿嘴不言,谢离见他犹豫,笑道:“你既不肯,那我只乐我的,你再不能管我。”
谢离却又将话题扯回魔教事宜,闲闲说了说那夜围攻思过堂的一众高手,猜测了些身份来路,拈着一把花生米,一颗颗往嘴里丢,皮笑肉不笑,说道:“我若真领着逆水堂和幽土堂跟欧阳啸日他们拼个你死我活,胜算倒是有,我反倒担心有些人打着清缴魔教的名号,坐收渔翁之利。别忘了,老子是魔教左掌教,身上还肩负着传承天邪令的担子。”
他斜睨着林故渊:“少侠,你们侠义道,恨我们恨得牙痒痒吧,听说魔教现身,觉都睡不安稳了吧?”
“你们天邪令本就是一群不肖之徒,学了正道的本领,做得是欺师灭祖的勾当。”林故渊故作淡定,“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谁睡不安稳,谁心里有数。”
“话是这么说,理儿不是那么个理儿。”谢离嬉笑道,“咱们正邪两道,一开始还能计较个对错,可仇结了三代,谁还能说得出善恶输赢?不过是你捅我一刀,我还你一刀,譬如那’银枪太保‘花家,长生老祖肆虐时他们躲起来过太平日子,三十年前大围剿更是吓得连影子都看不见,可我们刚退至南疆,他们家主却为了在正道同盟面前扬名立威,趁我们元气大伤之时,对我们赶尽杀绝,还杀了这世上为数不多真心对我好过的人,你说恶不恶心?这仇报是不报?”
林故渊垂着眼睛:“确实卑鄙了些。”
第107章 阴谋之三
“所以,聂琪一连杀了他家直系旁系统共一十六个小辈,花家断子绝孙,花家枪也算是完了。”谢离笑嘻嘻的把剩的花生米一把填进嘴里,“当年这么干过的所谓正道,可不止花家一家,一个个都睡不着觉呢。”
林故渊的容长脸往下一沉,淡淡说了句一丘之貉、遑论短长,不动声色的望着空了的碟子,手指叩叩桌子,叫来店小二,“再添一叠花生,加碟梅子。”
“还是少侠体贴,会疼人。”等那店小二走过来,谢离往他手里塞了块碎银子,黑眼睛里含着笑,“你们这里还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特别是那种有漂亮姑娘可看,有酒有小曲可听的好地方,统统告诉大爷。”
“做什么?”林故渊道。
“大好春光,每日睁眼便是线索、魔教、正道,闷煞了我,自然是找乐子,喝花酒去。”
左不过没有线索,那几日谢离得空便往外跑,不是去那花街柳巷,便是茶楼赌馆戏园子,他是个爱热闹的疏狂性子,到哪里都结交朋友,林故渊清清静静地读书练剑,偶尔在城里逛上一逛。
他们自下山(117)之后,约定只做那知己莫逆,谢离果真一诺千金,只与他清谈做伴,偶尔嘴上轻薄几句,摸手摸脸占点小便宜,却再不肯与他厮混牵连,林故渊喜静,常常说不了多少话便要冷场,谢离就耐不住地要跑出去玩。
林故渊只当他图一时新鲜,在昆仑山大闹一场,大约是腻了,又跑去乱别人心弦,只好苦笑,心道怪不得都说红尘色相迷人眼,原来人心变得那样快,前阵子轰轰烈烈,转眼又烟消火灭了,偏我当初愁肠百结,只恨辜负他一腔深情。
心中只是寂寂——就如师父说的,他资历太浅,山下的世界,他半点也看不明白。
这样也好,横竖我也不能许他什么,林故渊在心里喟叹,省的我矛盾苦楚,成日挂念。
店小二说了个好去处,谢离风卷残云把盘里点心瓜子扫荡干净,会了账,拉着林故渊就跑,去的正是十里八乡最大的一处风月场,名曰“百仙阁”。
林故渊看见那牌匾,想起开封府那一回就发憷,放慢腿脚,直往谢离背后躲,寒着脸道:“你玩就玩了,我又不善此道,为何要拖上我。”
谢离嘿嘿一笑:“难道我除了拈花惹草,半点正事不办?既然正路子查不出那伙黑衣人的来头,不如换个方向,少侠想想,他们能干出乔装打扮烧人老窝这档子亏心事,必然不是善茬,无人管束的恶徒最爱干什么,没人比我清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