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133)

2025-08-12 评论

  二人并肩而坐,水声潺潺,团雾弥漫,鸟鸣山幽,江如月思忖片刻,真的开了口。

  江如月道:“当初易临风身受重伤倒在峨眉山下,被师姐妹发现,带回了门派,我仔细研究了他身上伤势,发现他不仅中了毒,身上掌伤、刀伤、剑伤更是不计其数,有几股内力来路甚为古怪,绝非正派武功,我便怀疑他不是正道中人。”

  “我们峨眉创派有祖训,‘凡峨眉弟子,不杀将死之人,不杀手无兵器之人,不可路遇伤重而不救。’我虽心存疑虑,但我身为峨眉掌门,不敢擅自违背祖训,便把他送进密室,为怕他人口舌,亲自传功疗伤,他昏迷了十几日才有转醒迹象,迷离时亲口承认他是魔教党徒。”

  “我像所有正道人士一样,想将他就地处死,永绝后患,奈何他实在伤重,我趁人之危,胜之不武,我便把他一个人关了起来,每日送些吃食,到时辰为他疗伤,除此之外一个字也不跟他说,更不给他半分好脸色。”

  “江湖称我为‘小甄宓’,寻常男子,一见我便呆若木鸡,我越是不理睬他们,他们越是一脸蠢相,偏易临风不肯,我不给他好脸色,他也不给我好脸色,看见我就骂:‘你这木头疙瘩一样的丑女人,又来做什么。’我说:‘也就是我这丑女人肯管你,否则你早已是死人了。’他那时瘦的只剩一把骨头,面色惨白如纸,偏抛不开那股轻狂劲,冷笑道:‘你救了我我也要死,辜负了你的一番苦心。’我也不让他,说:‘天下谁人不死,难道因为要死,就都不管了么?为了杀你这丑八怪,连累我违背祖训,美得你!等治好了你,我再亲自杀你以证正道!’就这么天天疗伤,天天吵架,烦不胜烦。”

  林故渊听得她讲的有趣,道:“原来易大哥曾经这样不解风情。”

  “他是三岁心智,一岁不能再多。”江如月道,“养伤养了二十来日,他恢复了点力气,嚷着要回魔教总坛报仇,问他有何仇未报,却又不肯告诉我。我那时极厌恶他,他想干什么,我偏不让他干什么,他逃了三次,次次都被我捉回来,他不吃药,我就用铁链子绑了他,撬开牙关往里灌,幸好那时他身体虚弱,硬打也打不过我。”

  “又过了一个月,他康复了大半,不闹着逃跑了,也不跟我说话了,仿如一只掉队雏雁,日日望着远处发呆,我每日为他换洗送药,忍不住揣测:他到底在担心什么?魔教中人都是无心无肝的大恶棍,为何会有那样悲恸的眼神?山里的夜开始凉了,密室中连一床像样被褥也没有,他会不会冷?每当这些猜测在我心里冒头,我就要大骂自己一顿。”

  江如月道:“我最恨寻常男子那股自以为是的样子,自如同露着屁股开屏的孔雀一般好笑,我早已发誓永居峨眉山,一生不与男人纠缠……可他那时的神色那样忧郁真挚,羸弱不堪,更不像别的臭男人对我心怀不轨企图,我竟在一瞬间被他打动,无论如何也恨不起来。”

  “那时我才知道,一个女子,若是对一名男子萌生了同情和好奇之心,便要糟了。我一遍遍骂自己:‘江如月你这虚伪小人,明天再不准进密室了,那个魔教恶徒的死活都与你无关。’可却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的心。”

  林故渊听她说“同情与好奇之心”,默默发了一会呆,心中苦笑,哪里女子是这般,男子也是一样,天下爱人的心思何其相似,只是爱时真挚,不爱也真挚,怪不得前人的诗写到了末路,再不提那爱恨离愁催人心肝,只淡淡一笔:人生长恨,水亦长东。

  他曾久居昆仑半点不懂人情礼法,此番下山(133),看尽人心叵测和世态炎凉,心里又淡然道,不,我生是木头石头的性情,我若爱一个人,便是长长久久,再不变节,管他爱不爱我,管他欺我辱我,厌我憎我,我心里爱他,与我将来杀不杀他,是否要与他分道而驰有何关系?我做下这欺师灭祖、与人通奸的不齿勾当,哪怕往后他要把我杀了,我要把他杀了,我心里也是爱他。

  想到此处,再不怕那些正邪桎梏,心中澄明,只淡然一笑。

  江如月道:“我知道直接问他他必不肯说,便在他日日服用的药里加了几味使人头疼的草药,趁他睡着潜入他房里,他果然翻来覆去睡不安稳,一个劲的喊左掌教,沧海君——”江如月朝谢离努了努嘴,“那时我还不知道是他。”

  林故渊道:“魔教的事,他没告诉你么?”江如月摇摇头:“无论我怎样打骂拷问,他都守口如瓶,只字不提。”

  “我知道他必定是魔教首脑人物之一。”她道,“我日日为他烦乱,他却半点不领情,我更是又羞又恼,心说他是魔教党徒,这条命是我替他捡回来的,就是杀了也没什么不妥,蘸着盐水抽了他好一顿鞭子,想从他嘴里逼问出魔教的企图动向,他仍不开口,冷汗哗哗的往下淌,咬牙笑着叫我:‘蠢女人。’我一鞭子抽在他脸上,只差半分就要打瞎他的眼睛,他躲都不躲,笑嘻嘻的说:‘名门正派,恶臭之徒,你杀了我我也不会告诉你半个字。’”

  “我那时虽恨得咬牙切齿,现在想来,他最先打动我的,正是这份忠义之心。”

  林故渊问道:“后来呢?”

  江如月道:“挨了我一顿鞭子,他的旧伤又有复发之势,连续几日高烧不退,我也发觉打的重了,心中内疚,亲自煮了一碗白粥送去给他,我自小习武,无论厨艺还是女红都半点不通,那粥自是又糊又臭,他尝了一口直皱眉头,我试探着问他:‘好喝么?’他断断续续地说:‘这样难以下咽,必定出自你这种只知道打打杀杀的母夜叉之手。’我刚要生气,他却不歇气的把剩下的都喝完了。我说:‘既然难吃,你为什么又喝的那么痛快。’他又笑了,说:‘蠢女人。’我说:‘你怎么不说我丑了?’他说:‘你们峨眉美人如云,你在中间,虽然算不上好看,也不算最丑。’”

  林故渊笑道:“易大哥的眼睛没被你打瞎,他应该天生就瞎。”

  江如月掩口笑道:“后来我才知道,他最喜欢看女孩子笑,只要笑,便是好看,像我这样冷着一张脸的,就算是嫦娥,他都觉得凶恶丑陋。”

  “我费心照顾了他那么久,他一个魔教来的病秧子,竟敢挑剔我的长相,我心里当然不服。可我们峨眉门规严格,了尘师太那时年轻气盛,认定我天资聪慧,将我自幼当做掌门传人栽培,别人能笑,我不能,别人能哭,我也不能,从小到大,只要我露出一丝感情,必换来一顿责骂,久而久之,早忘了普通人的七情六欲。”她抬眼望着林故渊,“这些话别人不懂,你必定、你必定……”

  林故渊转头看向山雾空濛的远方,想起千里之外的昆仑雪峰,淡淡道:“……我知道。”

  江如月继续道:“我对着镜子练了好久,见到他时,便对他笑了一笑,自觉既僵硬又怪异,可他呆呆地盯着我,面红耳赤的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人。’我心里得意,问他:‘那你还去报仇么?’他沉下脸色,依旧说:‘去。’他说得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之意。我也不知怎么了,一下子恼羞成怒,骂他:‘你竟敢戏弄我。’狠狠扇了他一巴掌就走了,接下来的一整天心里都怦怦乱跳。”

 

 

第122章 筹备之五

  林故渊道:“你喜欢他,想留住他。”

  江如月深深看了他一眼:“对,我那时还未察觉,以为自己对他是怜悯之情,可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动了心。”

  她的面颊微微一红,道:“我怒气冲冲回了卧房,一夜越想越气,第二天提着剑向他挑衅:‘魔教妖邪,滥杀无辜,武林正道人人得而诛之,你想走,也得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他看着我手里的剑,问我:‘你要怎么样才肯放我走?’我说:‘你的命是我救的,我们峨眉祖训‘不可路遇危重而不救’,我做到了,但是身为武林正道,见魔教便应杀之,我也不可违背,何况你身为男子,在我们峨眉峰顶禁地居留数月,我的清白名声已毁于你手,我再不能容你。’我态度颇为坚决,他却全不当一回事,笑了笑,说:‘那好,我就拿命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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