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经阁建在少室山后一处险峰之上,名唤“空境峰”,四处遍生松柏,风声阵阵,一道白练自峰顶倾泻而下,飞珠溅玉,云雾缭绕,极是幽静,一路听见鸟鸣婉转悠扬,谢离都不甚在意,待攀至空境峰半腰,抬头便能看见青石牌坊,上书“菩提禅心”四字,忽听鸟声一转,似是杜鹃泣血,谢离往林故渊肩上一拍,猛然停步,拉着他调转方向,向松林密处藏身,只露出眼睛向外观望。
林故渊向上看去,瞧见石板路两旁树丛杂乱,似是有打斗痕迹,再往草地中一瞧,横七竖八倒着许多僧人,有的胸口插刀,有的手、脸等部分呈现怪异青黑,都已无声息,显是刚死不久,四处血迹未干。有一名僧人手中仍攥着烟火雷子,应是突然中了魔教暗算,连信号都来不及发出,便已不敌而亡。
眼前这番情景,显是验证了先前的猜测,他的心募得一沉,惊出一身冷汗,以眼神示意谢离:“我们来晚了?”
谢离摇头,他朝四周环视一圈,目光忽然深沉,低声道:“小兄弟,上山之前,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此事非同小可,我不与你玩笑。”
此处潮湿阴凉,瀑布溅落山石,水流湍急,哗哗水声恰好掩蔽人声。林故渊甚少见谢离如此严肃,微一愣神,道:“你说。”
谢离道:“我知道你心中是非正邪之隔执念甚重,无论出于何种目的,肯帮我这魔教妖人混进少林,让我探知红莲意图,方才万般窘迫之下仍不肯将出卖我真实身份,堪称一诺千金,这份义气,我记下了。谢某欠你一个人情,将来若有机会,定要还你。”
林故渊淡淡道:“何至于此,你我早有盟约,理应互相照应。”
谢离点头道:“是了,先前我答应你寻找祝无心,解开你我身上毒蛊,现在这般情状,怕是一时半会难以兑现承诺……不过你放心,这一件事,即便你不提,我为了自己,也定要办到。”
林故渊脸上一热,避开他的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谢离又道:“那红莲想要菩提心法,今日我便是将少室山杀得一人不剩,让血染透漫山草木,再一把大火烧了少林寺这百年古刹,也绝不能让他得手。”
谢离说这话时一改平时嬉皮笑脸,面色阴森可怖,林故渊原想出言讥讽他有几分胜算能敌得过各派高手,被他全身杀气所震慑,沉默半晌,轻轻道:“你竟这样恨那红莲?”
谢离道:“便将他千刀万剐,碎成千块万块拿去喂狗,也不能纾解其中万一。”
他叹了口气,像是回忆起了许多旧事,目光沉郁苍凉,道:“他练歃血术,我只等他自掘坟墓,可他若觊觎菩提心法,我便再不能坐视不理,否则,不仅你们所谓正道不能容我,连我们天邪令中诸人,也要失望至极。”
林故渊愈发好奇,他与谢离混迹了这些时日,虽说互相看不顺眼,也有几分真心实意,便问道:“他那样坏?”
第38章 藏经阁
谢离不答,反问道:“你们认为长生老祖如何?”林故渊道:“自然天良丧尽,三十年前血雨腥风,师尊至今提及,仍心有余悸。”
谢离也不辩解,淡然道:“红莲之恶,不逊于他。”
接着冷哼一声,“当年长生老祖与全真派意见相左而被驱逐,因此心怀怨恨,可红莲深受师恩,却要欺师灭祖、戮及手足,让我辈不耻,且他深恋权力,我奔走这些年,亲眼见到他以歃血书为饵,在你们所谓正派安插眼线不计其数,若真让他破解了歃血术的反噬之力,从此全天下再无一人是他敌手,三十年前血雨腥风再现武林,且远超昨日。”
林故渊端详谢离,见他神情严穆,没有半分做作之情,细想他话中之意,竟句句是在维护武林安危,不由大为感喟,心说若是以后同师尊诉说谢离这一番见地,师尊定不能信。
近日变故频出,桩桩件件都让他应接不暇,是非曲直乱作一团,无从分辨,他心中明明清如皎月,却被侠义道同盟逼得落荒而逃,谢离明明为魔教走狗,却心系天下安危。他半生寂寞,就连师尊和怀瑾都不曾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谢离认识他不过两月,却把他从头到尾瞧个干净透彻。
林故渊没有多余表情,轻抬疏长睫羽,道:“你说吧,要我做什么?”
谢意没想到他如此爽快,微微一怔,道:“你相信我说的是真话?”
林故渊道:“信。”
谢离道:“你不怕我们魔教中人狡诈善变,蛊惑人心?”
林故渊道:“这一路你如何待我,故渊记在心上,我不信魔教党徒,但信你为人。”
他说这句话时面色微红,眼中真情流露,只好刻意别过脸去,手中掐住一束松针。谢离无声大笑,一双黑眸精光暗藏,凝望着他:“信义二字,谢某从不辜负。”
说罢面露微笑:“小兄弟,你性情如此直率,令我倾慕,真不像我认识的一众名门正派。”
林故渊不知该怒还是该喜,无奈道:“算了算了,这种夸奖,不要也罢。”
谢离往他手背轻轻一拍:“你看我眼色行事。”
说罢再不多言,以右手掩口,将拇指横在唇上,用力吹出一串哨声。
这一段口哨甚有节奏,三短四长,啾啾咕咕,似是与人隔空对话,鸣声甚为响亮,在对面山峦惊起回声。
林故渊提着一口气,不知他要捣什么鬼,只见哨响过后,高处松林轻轻抖动,竟也响起一段哨音,四短一长,往来应答,尾音悠扬。
谢离两手拢作空腔,又吹出一段调子,松林抖动愈发剧烈,从里面一连翻出七八名身着青袍,头戴铁斗笠的男子,个个腰系绳索,衣履染尘,眸中暗藏锋芒,疑惑地朝这边打量。
林故渊不知谢离打什么鬼主意,生怕被发现行迹,更往树丛深处藏匿,谢离却从树后探出头,朝那一群魔教弟子高声道:“自己人。”
说罢给林故渊递个眼风,低声道:“大方些,做戏更得拿出架子来。”
他拍了拍膝头尘土,跳出树丛,林故渊只得随他出来,那七八名青袍男子见两人不着天邪令衣袍,再观其相貌,一概不认识,便面露诧异:“你们是哪一堂的?”
林故渊于魔教不甚了解,怕信口胡扯露了破绽,只拿眼望向谢离,谢离缓缓走上前去,明明戴着一张肿胀怪异的面具,容貌丑陋不堪,气度却甚是威严,也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块令牌,朝那几人一晃,淡淡道:“哪一堂都不是,我是陌尘君的人,请诸位让路。”
不知是陌尘君三字,还是谢离手中令牌作用,那几个人呀了一声,眼中浮现出畏惧神色,六七双眼睛皆看向其中一人,那人沉吟片刻,小心翼翼道:“我们奉欧阳堂主命令守在此处,没有信号,不准任何人上山,不知右掌教他老人家有何吩咐?”
谢离双手负于背后,倨傲道:“陌尘君有何吩咐,你们也配问吗?”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连道不敢不敢。谢离冷笑道:“欧阳啸日这厮胆子越发肥了,连右掌教之令都敢违抗,我看你们是要步易临风的后尘!好,我们便不上山了,等陌尘君追问是谁误了事,看那老东西肯不肯替你们遮掩!”
几人听见青木堂堂主易临风的名字,脸色已然大变,又听他言辞,半分没把业火堂欧阳啸日瞧在眼里,更信了大半。他们魔教中人于生杀之事甚为随意,几人生怕信还没送到,已经被谢离当场处决,纷纷退至一旁,让出上山之路。
谢离点点头,缓步走上石阶,林故渊在他身后,方才说话之人朝他上下打量,看向他手中佩剑,疑云再起,小心问道:“这位……也是陌尘君属下?不知是何名号?”
林故渊本人倒无甚破绽,只是手中朔风剑通体素白,镂刻雕花极为华丽,与魔教常用之物无一分相似。他心中打鼓,但他平素不苟言笑,倒也不露怯懦心虚之色。
谢离看他一眼,冷冷道:“孤山雪庐主人身体不好,不常在令中走动,你们不认识也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