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故渊面孔煞白,浑身只是发抖,道:“我今日、我今日才知何为人言可畏,何为三人成虎,他们说得这样真切,我倒是想去问问,他们哪一个是亲眼所见!”
谢离嗑了两颗南瓜子,将皮核往桌上一扔,冷哼道:“是谣言,还是有人故意放话出来,还未可知。”
林故渊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去我昆仑寻衅滋事,算什么好汉!”
两人坐在靠窗位置,周围没什么人,林故渊只觉气血上涌,心头若熬煮了一锅滚烫蜡油,一下子被人打翻,到处倒海翻江,上下牙齿只簌簌的抖,再也说不出话。
沉默片刻,谢离突然伸了个懒腰,起身将那窗格用力推开,笑道:“好热天气,连累我出了一头汗,今年的春天来得好快!”
冷风吹进茶馆,混着一股冬日炮竹的硫硝气味,满桌瓜子壳哗啦啦乱飞,好几个人同时转头:“关窗,关窗,冻死了人!”
谢离眉毛一横:“干你们屁事!嫌冷,到楼上坐去!”
他这人不讲理起来极是蛮横,那几人不愿惹事,嘀嘀咕咕骂了几句,翻了几个白眼,叉着腿继续闲聊。
林故渊不知谢离又要发什么疯,只见他眼中含着三分笑,道:“我这人天生火气旺盛,这样热天,怕是要去哪里避一避暑气才熬得过。”
他斜眼瞧着林故渊,“少侠,若有空闲,不如陪我去趟昆仑山?”
林故渊略一思忖便品出了滋味,心中喟叹:我一向坦荡,却被武林正道污为叛徒,没有半个人替我说话,反倒是谢离,如我腹中蛔虫一般,连我担心师门一事都看了个清清楚楚。
顿时生出几分知己之感,轻轻道:“达摩殿中你我辩无可辩,回了昆仑一样是洗脱不清,白白给师尊添乱,至于你们教中左右掌教之争,根本无人在意,就算是说了,左右也逃不过‘勾结魔教’的罪名。”
谢离摇头道:“你们这些人真是好笑,认准了我们天邪令是大奸大恶,就再不问是非黑白,仿佛结识魔教这件事,比杀人放火还恶上百倍千倍,凭他是什么人,只要沾染了‘魔教’二字,一剑杀了,保准不错。”
他说得率真,林故渊一愣,思来想去竟挑不出错处,自己先笑了,道:“当真是如此。”
谢离叹道:“我只爱与人喝酒,不爱与人深交也是此番道理,沾染了人情世故,一遇纷争口角,先要站一个位置出来,拉帮结伙,党同伐异,斗到最后只为求胜,早忘了什么善恶忠奸。”
林故渊只淡淡点头,不作评论,他怕谢离一时义气,真要陪自己自投罗网,心里却又实在记挂着师门安危。
谢离知他为难,瞧他那张清冷面孔,只觉可怜可爱,笑道:“故渊,我们被叫一声魔教,哪至于疯到天天摘一百副心肝泡酒?不怕你笑话,我以前以为你们正派全是喊着除魔卫道的口号,对三十年前的旧恨打击报复,认识你之后,才知道有人真在防备我们滥杀无辜。我以前确也做过许多坏事,在你面前,倒是十分惭愧了。”
“你洗心改过,眼下我也只能认你这个朋友。”林故渊眼尾扫他一眼,竟有几分嗔怪,“你是说我傻。”
谢离被他这一眼看得魂飞天外,原本覆在林故渊手背,就势向下一捉,将他的手握在手中,道:“我闯荡江湖多年,一生只求个洒脱痛快,前怕狼后怕虎的,还不如死了!眼下左右无事可做,只要你一句话,昆仑山又如何,刀山火海,我陪你闯了。”
林故渊心头一慌,再不敢揣摩他这句话的意味,只见谢离神色坦率,便知是自己多虑,心里又道:这人行为举止俗之又俗,却真有几分侠义心肠,若非魔教中人,我必与他结交,能成莫逆也未可知。
谢离笑道:“可愿回你师门看看?”
林故渊思量一会儿,摇头道:“这消息既已在江湖流传,魔教中人猜我要赶回昆仑,恐怕一路暗算埋伏不计其数,到时你我背腹受敌,红莲坐收渔翁之利,心法到手,歃血术再无节制,不仅你的抱负落空,我昆仑一派更是百口莫辩。”
谢离一抬眼皮:“讨逆大军压境,你不怕你师尊他们受难为?”
林故渊默默不语,望向窗外街市,目光凄惶。
谢离轻轻刮他鼻梁,道:“嘴硬心软,活该。”
林故渊道:“只盼那蛊毒早日解开,我能将心法堂堂正正送归少林,也了却你我之间这场冤孽。”
他将此事前倾后果略一梳理,总觉得哪里不对,问道:“谢离,你有没有察觉,泰山派带头与我师门理论一事太过蹊跷?”
谢离道:“说来听听。”
林故渊道:“泰山派一口咬定我串通魔教盗取少林心法,必然认定了那心法已落入魔教之手,他不去想办法与业火堂纠缠,偏要向昆仑派施压,是为何意?少林、全真、丐帮都未发话,武林中何时轮到他们主持公道了?”
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已是心惊肉跳。
谢离道:“是了,江湖上飞短流长从来断绝,只听话里内容,必然被绕进去,不如跳出局限,听听闲话因何而生、为何而起,往往比判断对错要清楚明白的多。”
林故渊双目灼然有光,望向谢离:“侠义道都以为我勾结魔教,知晓心法不在魔教手中的,只有你我和红莲本人,红莲一心要夺这菩提心法,必定要设计引我们露面,泰山派周师叔深知我性情,知道他们如此一闹,我必不能袖手旁观,待我们现身昆仑,红莲便可趁机捉拿!”
他想起达摩殿中泰山派一众弟子对他百般为难,骇然道,“难道他们早就……”
窗外树影萧萧,两人皆是无言,谢离的手指在桌上叩叩敲击几声,“泰山派那个周誉青,不是好东西。”
两人压低声音,继续讨论局势,不觉天色渐晚,林故渊忆起孟焦夜晚发作为多,不敢在外久留,一面忖度如何能为师门报信,一面唤了店小二会账。
刚待起身,街市忽然吵吵嚷嚷,人影四处奔走,朝外一看,街上不知何时来了好多官兵,横冲直撞到处抓人,一时犬吠人叫,车轮碌碌闹成一片,卖菜的、杂耍的都赶着收摊,谢离扳着窗格向外张望,脸色一沉:“关窗,快走。”
话音刚落,茶馆大门砰的被人推开,一大股官兵涌进大堂,闹哄哄的散开搜查,店小二怕砸了店子,赶忙上前迎客,满脸堆笑:“官爷,各位官爷来壶什么茶?”
领头的官差腆着个胖大肚子,将他一把提起,向茶馆环视一圈,粗声大气道:“有没有见过一个长相极俊的白面小生,一个满脸疤瘤、长相奇丑的老头?那小爷们腰里配剑,老头赤手空拳。”
一名官兵走上前来,刷的展开一张三尺见方的画像,“给我仔细想明白了,敢说一句假话,就去大牢里呆着吧!”
上面画的却是一左一右两张男子人像,左边男子容貌俊雅,右边人像奇丑无比,可不就是林故渊和易容后的谢离两人?所幸画像粗制滥造,林故渊一张标致面孔,被画成个墨汁淋漓的鸡蛋,谢离那画像更不必说,简直像老牛成精了一般,他俩想笑又不敢笑,谢离轻声嘀咕:“怎么招惹了官府的人?”
那胖大官兵的目光恰恰扫视而过,两人深深低头,再不发一声。
店小二听见“大牢”俩字,全身瑟瑟发抖,没没没了半天,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那胖大官兵不耐烦的把他往旁边一拨,亲自挨桌儿查验,看见上年纪的便掰起下巴,照着画像仔细比对,兜转一圈儿,视线停在方才大发议论的那大帮江湖人身上,大声吆喝:“喂,你们是什么人!过来,都过来站好,说你们呢,装什么死!”
他态度嚣张,语气极冲,江湖人一向藐视权贵,哪里怕他?中间那赤红脸膛的汉子使手往桌上重重一拍,盘子茶盏跳飞出去,摔个粉碎。旁边七八个汉子同时站起,纷纷道:“我们好端端吃茶,犯了什么法!”
那官兵气得大骂:“狗东西!”
谢离在林故渊后背轻轻一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