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干冷,火苗燃烧极块,毕毕剥剥,耀得庙里通红一片,谢离大步奔出去,不多时提回一只胖大白兔,徒手剥皮,掏出内脏,把满手鲜血往衣上抹了两把,出去砍下两根尖细树枝,穿起兔肉,架在火上翻烤。
一连串不知做了多少次,毫不拖泥带水,不过一炷香功夫,变戏法似的从这漏顶的破庙一隅收拾出一块温暖清洁的栖身之所,林故渊冷眼瞥着他刚到手的食物,只见兔子壮而肥硕,一看便是村民家养,知道他是顺手牵羊,却也不说什么,只远远看他。
谢离盘腿而坐,来回翻烤兔肉,烤的油星噼啪直爆,肉香扑鼻而来,这才招呼林故渊过来坐下,笑道:“这容身之所少侠可还满意?”林故渊不做声,谢离笑容更深:“这还不好么,有地方避雨,有火堆取暖,肚子不饿,还求什么?要是能再来壶酒,神仙也过不上这好日子。”
林故渊转头看他,只见谢离一双沉沉黑瞳倒映火光,眼底都是回忆,深沉苍凉,尽数藏在笑里,撕开一点兔子肉,尝了一口,美美嗯了一声,道:“香。”
林故渊看也不看一眼,盘膝坐在一旁,谢离知他不食荤腥,摇头道:“哎,你们啊,讲究太多,我小时候吃百家饭,能讨一口饱饭,二话不说,跪下就给人磕头,管什么荤的素的,那时候啊……”他挥手比划,余光看见林故渊闭目养神,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便住了口。林故渊却又睁开眼,丢出冷清清几个字:“那时怎样?”
谢离一愣,道:“你想听么?”林故渊道:“你说。”
谢离好生奇怪,见他认真倾听,只好顺着方才话头聊下去:“小时候饿得久了,人就馋,无论走到哪里,头一件事便是不能短了吃喝,记得有一回,有家大户人家给了只过年祭祀剩的囫囵烧鸡,我那时才多大,五六岁吧,一顿吃了个干净,又灌了二斤水,肚皮涨得像鼓,在道旁躺了两天,下暴雨都没醒,人家还以为死了,用席子裹着扔到乱葬岗……你猜怎么着?我昏睡醒来,看见周遭都是死人,吓得从黄土里爬出来,被那抛尸的看见,还以为是诈尸。”
他连说带笑,将儿时琐事一件件当做故事来讲,讲那时辗转过的村落,家乡的辘轳和水车,讲村头的酒肆和凉亭,飘着黄叶的秋天,讲早记不清相貌的父母,讲父母病故,祖父叔伯全家死于瘟疫,他寄住舅舅家里,舅母横加白眼,动辄打骂,苦虽是苦,好在能吃上一口剩饭,不料一天被舅父舅母带上公堂,说年景不好,再供养不起,七八个骨肉至亲当堂吵作一团,谁也不肯收留他。
他小小年纪,骨头却硬,起身朝舅父舅母深深一拜,扭头便走,拄着一根树枝,跟着流亡讨饭的队伍,深一脚浅一脚离了生养他的故乡,颠沛流离,四方游荡,不知到了哪里,一次街头殴斗,拼去半条性命,却机缘巧合的被天邪令的人看中,当了个跑腿送信的小子。
谢离的故事讲得生动,林故渊听得入神,然而所有故事到他进天邪令便戛然而止,再如何拷问,都故意嬉皮笑脸拿话岔开,编些一眼戳穿的瞎话来糊弄。
林故渊便不问了,掰下一条兔腿,咬下一口,细嚼慢咽,轻轻皱起眉头,道:“我好多年没吃过肉了。”
谢离笑得前仰后合,拍掌道:“你啊,忒是养尊处优,脸皮又薄,真该把你扔进丐帮,你是横竖拉不下脸来讨饭的,饿个三天,看见吃的眼放绿光,可不用我再求你。”
第54章 深仇
两人对坐清谈,不觉天色破晓,庙外晨雾弥漫,一束束淡蓝天光从千疮百孔的屋顶漏下,两人合衣侧躺,林故渊听谢离倾吐儿时之事,想起当年昆仑种种,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谢离转过身子,温声道:“还不睡么?”林故渊不善言辞,含着千斤重一颗枣核,只是吐不出口,轻轻道:“师尊若知晓我与你躲在一瘟神庙里,不知要气成怎样一副样子。”
又想起近日江湖谣言四起,魔教蠢蠢而动,只觉以一人之力面对武林纷争,外有强敌,内中奇毒,两肩不堪重负,长长短短只是叹气。
谢离识人极准,听他情思郁结,跟着叹道:“你还年轻,这境遇却是难受了些,不过久了也就惯了,这些年我都是这么过来的,天邪令视我为叛逆,正派容不得我,人人得而诛之,乏了便喝一顿酒,日夜醉生梦死,也就忘了。”
两人皆是沉默,篝火渐熄,破庙四面漏风,林故渊背过身去,心中更是灰暗,淡淡说道眼下孟焦步步紧逼,不知何时便要夺人神智,就算要醉生梦死,也没那些时日可以耽搁。
谢离目光在他脸上胸口来回游移,眼中浮动狡诈神色,道:“其实……我早就想说……”他欲言又止,装摸做样咳嗽一声:“那孟焦并非没有破解之法……”
林故渊猛然睁眼:“你说什么?”
谢离像是怕他责怪,先往后一退,嗨嗨笑道:“世上有一门内功心法,极为博大精深,可让人明心见性、百邪不侵,若是练了那个,别说是孟焦蛊这等雕虫小技,就算是油尽灯枯,也能重获一线生机。”
林故渊只觉他这段形容甚为耳熟,眉头大皱:“是何种内功心法?”
谢离笑而不语,卖足了关子,抬起一根手指,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说完往林故渊怀里一戳,轻轻吐出六个字:“少林菩提心法。”
林故渊摸着怀中硬邦邦一本册子,脸上露出戒备神色,忽然想到在客栈他曾觊觎那心法,被自己及时发觉才未曾得手,又想到当日魔教围攻少室山,自己不识藏经阁机关,也是谢离想也不想便说出经书所在,再往前细数,谢离还曾以杂役身份在少林蛰伏许久,通晓少林各处布局道路……先前许多不合情理之处浮上心头,既惊且怒,高声道:“你、你说!你是不是预谋已久?你利用我,你利用我去偷这心法?”
一连串可怖想法掠过心头,越推演越觉有理,心中发冷,牙齿咯咯颤抖:“你要这心法做什么?你也想练那歃血魔功?”他倏然起身,扬手去抓谢离,“魔教就是魔教,心机深重,不择手段!枉我护你信你!”
谢离被他逼得抱头鼠窜,边跑边道:“怎么可能,少侠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听我说一句话!”
他从地上抄起一块木板,高举过顶,抵御林故渊拳头,快快道:“跟你上少林寺前我并不知晓红莲意图,如何说预谋已久?我确实知晓《菩提心法》能克制歃血术阴邪,为怕红莲盗窃经书,曾乔装易容混进少林一段时日,见他迟迟没有动作,便作罢了,也正因如此,当日天邪令围攻少室山,我察觉形势有异,第一个便想到了藏经塔……”
他左躲右闪,连连求饶:“少侠你想想,当日我曾藏身少林半年之久,寺中自上而下无一人发觉,若我真觊觎菩提心法,那时不早就得手,何必等到今日?”
只听嘭的一声,林故渊当头一掌将木板劈作两半,那木板受潮腐朽,不能承重,掌力一丝不减,重重砍在谢离颈侧,林故渊一慌,抢上前道:“你怎样了,打疼没有?”
谢离跪在地上,揉着脖颈,一脸苦相:“疼的很,要小娘子吹一吹才好。”林故渊听他有闲心玩笑,知是无碍,寒着脸不肯作声,谢离哀求道:“少侠这样潇洒的身手,我等小卒怎打得过?饶我一命吧。”
林故渊一时觉得他的话有几分道理,一时又悔不当初,心道断不能再尽信这魔教中人,谢离见他无意恋战,笑嘻嘻拍净膝头枯草,回篝火旁一屁股坐下,道:“话说开了也好,省得我再费心算计,眼下心法在手,你我只需按照《心法》中口诀修练,自然能在孟焦发作之时以少林禅功加以抵御……”
林故渊冷眼看他:“不可。”
谢离啧了一声:“这可是世间数一数二的上乘内功!”
林故渊道:“偷练他门内功,卑鄙小人!”
谢离呸了一口:“什么好东西,谁稀罕它!”